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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太君软了声音,细声劝道“我知道,你觉得忠勇侯府势大,你是低嫁,你从那枝头低到泥里了。所以那阮希文就应该供着你,宠着你,由着你,让着你。”安老太君说着,嗤笑了一声“天底下,可真没这个理。你嫁了他,从拜天地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安家二小姐,而是阮夫人了。生,是那阮家妇,死,也只能葬在阮家的祖坟。天地为证!”说到这里,安老太君忽然厉了声音说“便是哪一天,他休了你,你也只能摆个往生灯在寺庙里,不可能再回安家祖坟!这其中利害,你可考虑过了?”
阮夫人一时语塞,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呜咽,
“瑜哥儿媳妇,你说,这事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安老太君转头看向忠勇侯夫人。
忠勇侯夫人略思忖了一下,问“我若没记错,那个外室可是良籍?”
阮夫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哀嚎,哭叫着“可不是,真真是不要脸!那文娘的爹正是阮希文当年的私塾先生文举人,明晃晃、亮闪闪的士籍!那老东西活着的时候可是见官不跪的!偏生死了之后他那心尖子上的独生女儿自甘下贱!天下读书人的脸面都叫她丢尽了!”
阮夫人兀自在那里号啕叫骂。
老太君抿了一口梨水,等着忠勇侯夫人的后话。
安韶华老僧入定般想着案子,时不时嘴里叨咕着什么,右手还点点圈圈划拉着,魔障了一般。
月娥,依旧恨恨的绞着帕子,双眼噙泪,咬牙切齿。
顾銛两眼发亮看着面前这西洋景,茶、杏仁羊乳、甜口的点心、咸口的茶食不住嘴地招呼。瞧瞧姑母这唱念俱佳,这行腔走板,这一声声长长的哭腔和结尾点睛的捯气儿声,诶呦真是比大嫂那个舞阳郡主高了好几个段位。再看看这忠勇侯夫人,俩眼通红不见泪,唉声叹气不发言。想到前世讨论多年热度不减的经典命题“好友要分手/离婚来倾诉,要不要跟ta一起骂对方”还有一系列相似问题诸如“看到好友的另一半出轨要不要告诉好友”之类的,看看人家宅斗高手,分分钟现身说法。陪着哭,听着骂,就是不说自己的看法,左右不得罪,将来人家两口子和好,回想起来她可是一句不妥的话没说过的。最后看老太太——
安老太君又抿了一口梨水,颇有些疲累地说“瑜哥儿媳妇,你直接给妍儿指条路吧。她这样哭去,哭到明年也没个了结。”
忠勇侯夫人回头看了眼安韶华跟顾銛,面向安老太君,缓声道“母亲,这长辈的事情……”
“无妨,让他们看看,学学!现在华哥儿那院子也乱的很,銛儿躲了清静,迟早要出事。”说着,安老太君问安韶华“华哥儿,你那个院子现在有几个人?几个有孕的?”
安韶华定了定神,认真回话“回祖母的话,一共,六七……八个人。有孕的,春桃又有孕了。”他原想说六个人,那是住在流光院三门内的,后来想到月娥,加上月娥就该是七个人了。
正说话间又看到顾銛,顾銛也是他的人,对吧,那就是八个。隐约记得梦里景和的数术就好的不得了,看来是随了自己。
想到这里,又有点自喜。看来自己在梦里,对嫡子都是格外偏爱的。说起嫡子,安韶华莫名地肯定,自己跟顾銛还应该生个景秋。那是梦里,几年后,带着顾銛去石州办幽灵兵案时……
起初,幽灵兵案就是石州守军中有人通过沐王世子尹赟的关系,找到了二皇子,随后在二皇子授意之下,安韶华将案子透露给了比部司郎中(刑部四司之一,业务范围:审查账本、追查各部可侵吞经费……大概就是经侦的意思),比部司先后派出了三个主事,七八个书令史,皆以各种原因暴毙。很快连皇上都听说了。
石州屯兵七万,其中军户五万,从账面上看不出问题。只能找人去探查。安韶华带着顾銛去了,现在想来,梦里的经历比那悠然居讲的六扇门还要惊心动魄,凶险万分。如果没有顾銛……
即便是有顾銛,也是九死一生。去时十七八个人分批扮作不同的样子,回来时只剩寥寥三人。还有高信立,也在传信途中路遇山匪,被癫狗咬伤,未及永安京便客死异乡。彼时高信立的次女未及满月,未及留下男丁。
想什么呢,不过是个梦。
梦中自己跟顾銛在石州一同经历生死,从开始的并不多言一句,到后来心意相通。也在那里有了景秋。
安韶华还记得,那山中草木葱茏,层层叠叠,头顶枫叶鲜红胜血,怀中的顾銛艳色无边。
安韶华想着,回头看向顾銛,眼中是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情意万千。
月娥坐在顾銛下首,把安韶华看了个真真切切,安韶华眼中光华灿烂却没有分给月娥一丝一毫。月娥一时间如坠冰窟,仿佛有只大手把自己的心死命的往那冰凌茬子上按,一颗心血肉模糊,冰冷刺骨。
想到今日一早,菱嬷嬷来回话,说表哥许自己回家回门。再看那一身新衣,心中如糖似蜜,心知这些都是表哥一番情意。
想到这几日的冷待,月娥忽然觉得自己明悟了。那都是不得已。表哥再爱自己,自己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侧夫人,就算有“夫人”二字,终究抵不过前面那一个“侧”字。真正是失之毫厘。
再看这身衣裳,虽不沾正红,却绣工精致,花色喜人。今早来送衣裳的那个丫鬟怎么说的?
“阮侧夫人,这个衣裳是少爷月前在锦绣堂特意吩咐了做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放在心上。
随后又想到这回门可不是妾侍能有的福分,只有正妻,只有夫人才能回门的,想到这里,一下子满心欢喜。她就知道,表哥对自己,是有情的。
谁知一进家门,却正看到那外室仗着有孕登堂入室,母亲气的说不出话,父亲却理直气壮侃侃而谈,说什么妇德妇道,讲什么列祖列宗,甚至说跃哥儿就算是记在母亲名下,不过是个妾生子,怎能把偌大一个阮家交给他?
月娥也听说过什么“负心每是读书人”之类的话,却从未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话。
打小,月娥就知道母亲本是忠勇侯府二小姐,父亲只是穷秀才。中秋夜于万人中那惊鸿一瞥,就此入了眼。发乎情,止乎礼,相隔一道门,几句知心言,从此就入了心。接下来,那三媒六聘,来往的是礼数,结成的是两家的通家之好,定下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便后来为了能有跃哥儿,父亲不情不愿地纳了惠姨娘,可父亲依旧只在意母亲的。
父亲生意做的大,终日忙碌,时常出门。每次离家,长则半年,短则数日。就算在永安京,也总是有不得不去的各种应酬,商户轻贱,需要巴结的人太多,月娥知道的。父亲每次回家,那疲惫的神色,那不得已的神情,月娥从来都看在眼里。
但这么些年来,只要父亲得空,都会去母亲屋里,两人弹琴、烹茶、品字、赏画,人间仙眷不过如此。
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样?
一团乱,人们都拼了命的吵啊喊的,不多时,竟有人说什么“破水了!”“生了”“恭喜老爷,喜得麟儿!”
麟儿?笑话!一个外室子,就算生在主宅……想到这里,月娥滴溜溜打了个冷颤,这个外室子,是生在主宅里的!就算母亲再不承认,也不能假装这个孩子没存在过。
月娥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哽在喉头,撑得生疼。
父亲对母亲冷哼一声,欢欢喜喜地去打赏。当着全家人的面,说那个孩子是“三少爷”。在看那个叫做凤鸣的孩子,听说比跃哥儿还要大。那时……
想那些干什么,不过都是假的,骗人的。不过就是父亲在外面享尽齐人之福,母亲在家里含辛茹苦。家家不都是这样么,有什么好稀奇?有什么!
再回头,看看堂上这几个人。祖母,早早带着嫡子庶女守寡,用一辈子撑起一座忠勇侯府,不也照样得对着庶女装出这幅慈母样子?舅母,堂堂忠勇侯府人,不也得养活着后院七个姨娘,七个庶子外加十一个庶女?哪里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再看表哥。
罢了,罢了。
看下座三个人神色各异,安老太君懒懒地说:“午饭妍儿还未用,你去厨房看看,现在能起了么?”碧桃福了福身子,告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