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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如果我会死,一定是死在她手里。”
对面的人不动声色:“你相信宿命吗?”
“宿命?”
被问到的人失神了片刻,又垂下眼眸,只是这眼神中仅余了无限的空洞与迷茫,“宿命……”
他沉沉地摇摇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江陵五怪之一的盲叟,但我知道,你的大名是李钊岳,在你成为江陵五怪之一的盲叟前,你以‘神算子’的名声在江湖中威名远扬,那时你从不在江湖中露面,每逢有人慕名前来问卦,你就支起一面薄纱帐,隔着纱帐占卜算卦。那时你还很年轻,眼上缠了纱布,周身都是药味,因隔着纱帐,看起来是位无情的美男子。”
盲叟微微张开嘴,一声叹息断在了喉咙里。
“因此,当她来向你问卦时,你还是坐在帐中,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你身上的药味又让你闻起来是那么的脆弱,药童给你端了碗药汤,你不小心打翻了,药汤污损了你的纱帐,她顿时对你生了怜惜,而隔着纱帐的你,看起来又是那样的清俊出尘……”
“那药汤是我自己打翻的,”盲叟低低道,“这天下本没有什么神算子,会算的,不过是明了些人心险恶。”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又带着些险恶的用心,牢牢黏附在脸上。
“当我还不以江陵五怪之一的名声行走江湖时,我在洛阳城还算小有名气,那时,有求于我的人,叫我‘神算子’,我化名昭月,天理昭昭,日月可鉴。虽然,”他又笑了笑,“我不知日月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说卦只说一半,因此无论结果如何,我算的卦,到最后都能圆回来。但这绝不是因为我算不出这一卦,而是因为,我只说世人喜欢听的话罢了。”
“她一进来,我就知道,她不是寻常人,华美的衣裳浸染了厚重的香料,经年累月侵入她的肌体,即便她有意脱掉轻盈的丝绸,穿上最粗糙的葛衣,脱掉珠光宝气的头饰,戴上路边初绽的小花,我还是嗅到了她身上不同寻常的气味。这世上,怎么会有满载花香的暖风凝结了这样多,这样多,多到数不尽的愁怨,以至于落到马蹄踩踏的地面裹满灰尘……”
盲叟低低地笑道:
“她是从宫里来的人。”
对面的青衣女子抬眼一笑:“她就是高阳公主?”
“是,或许也不是。”
“贞观二十一年,你受驸马房遗爱的邀请前往高阳公主府,难道你没再见过她么?”
盲叟摇摇头,眉目间竟有悔恨:“再也没见过,高阳公主一向不喜驸马舞枪弄棒,她说……太粗鄙。”
半晌,他没能说出任何话。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随时会因承受不住自己的语言而裂开,流出一腔滚烫的水。
对面的人把李钊岳的举动看在眼里,她敛了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郑重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盲叟惨笑道,“你是飞来山庄迟恩仇的长女迟有情,当日极乐神教攻打飞来山庄,你‘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一战成名,从此江湖中只知‘女诸葛’迟有情,不知‘神算子’昭月……我竟连回头的路都没有。”
迟有情道:“这世上,绝不会有比我更懂李先生的人。像你说的,你是神算子,我是女诸葛,我虽不是你,你的心情,我也可体察一二。”
“凭什么?凭那些兵书,你就以为,能参透了我吗?”
“不敢,李先生为情所惑,我自然也只能以情之一字来解。”
迟有情抚掌击节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原来是《西洲曲》,盲叟本就是江南人士,这歌牵动了他的心肠。迟有情一曲歌罢,盲叟才重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我要是会死,一定是死在她的手里。”
他又陷入沉默,突然,他一个激灵,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重复的话,对着一桌冰冷的饭菜尴尬地笑了笑。
“李先生累了,子期,为李先生松绑。”
名为“子期”的人应了一声,从画屏后转了出来,他丰神俊朗,看起来颇有道骨仙风,如今做起这替人松绑的工作,有几分滑稽。但盲叟只是冷笑一声,待子期把绑住盲叟的胡凳从桌前挪开,盲叟难堪的处境终于暴露:他的两只脚分别绑在椅子的两条腿上,而他整个上半身都被绳索绑在椅背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白棋。
“前辈,莫要怪罪晚生,”子期笑道,“从前是我胜之不武,以迷香熏倒了你,但我真心实意地还想同你多下几盘棋。”
盲叟好不容易得以活动自己的身子,但他的筋骨还是软的,一时半会儿无法逃脱。可他同时深知,自己即便恢复了武功,从这人手下逃脱也算不上容易。
“庄子期,我从前还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若是向那些包打听打听你,他们也十有八九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那么从今天开始,江湖上的人都会知晓我的名字。”
盲叟一怔,继而大笑道:“好,好。”
“前辈,请上座。”
胡凳换了软塌,淡水换成了美酒,盲叟周身都活络起来。他虽不知周围的陈设,却也知道,迟有情喜欢沉香木做的家具,西洋做的玻璃器,东洋制的粗制泥偶,这些该摆在房中。
房中没有窗户,只有一阵极阴冷的风从头上走过。
这里想必是一间密室。
迟有情歪倒在榻上,气息不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盲叟暗想,久闻迟恩仇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做了无数好事,却不幸在子女上福薄,膝下仅一儿一女,长女迟有情是个不适宜练功的病苗子,幼子迟有义年岁尚小,担当不起大任。虽不知迟有义是何等模样,但迟有情的面貌和传闻中的一点没错。
“李先生,我可知我为何要把你囚在这里?”
盲叟心下一动,道:“可是因为我教花稚奴夺了金宝神枕?”
迟有情大笑两声,道:“怪哉怪哉,李先生,你果真是糊涂了,你以为只有你看得出那金宝神枕是假的,我们飞来山庄就无人了么?”
盲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梦枕会只是个幌子么?这病丫头究竟打算做什么?
“李先生,我前日收到江陵五怪的一封信,信里好生奇怪,你的几个好兄弟说你被冤魂附了体,还意图谋害哑叟梅枝七的性命,”迟有情向盲叟扔出一封信,“不过,我总觉得不大像。”
盲叟松了一口气。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去求花稚奴?”迟有情右手撑着自己的头,歪着眼睛看盲叟,“你们江陵五怪都是我飞来山庄的座上宾。今年华山论武,花稚奴冒犯我飞来山庄在先,你不来求飞来山庄,却去求飞来山庄的对头。盲叟这一招,还请盲叟亲自为我解惑。”
盲叟从容道:
“我求的不是花稚奴,而是高阳公主的一位故人。她见过房遗爱,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确切指出房遗爱,而旁人毫无异议的话,这个人一定是她。”
他停了停,迟有情抬起头,她的眼中闪烁着被压抑的渴望,这份渴望把她的脸颊烧得通红。
“她是‘猿猱愁’叶铮唯一的弟子,若不是高阳公主府失势,她将成为大唐宫内最顶尖的杀手。”
“猿猱愁,”迟有情轻轻念着这个称谓,“她的轻功,一定是绝世无双的好。”
“花稚奴来中原,就是为了她才来的,”盲叟道,“迟大小姐可曾听过,‘酒酣不知身是客,明月换做长安花’?”
“这我知道,只是我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真的。”
迟有情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一旁的庄子期连忙给她递了个手炉,迟有情接过来,把手炉放在膝盖上,皱着眉头忍耐了好一会儿,长吁一口气。
盲叟道:“她们间有许多事情是真的,也有许多事情是假的。”
“从前高阳故友骑一匹红马,背负长刀,腰佩短刀,闯过西域十二关,身中数箭。花稚奴发现她的时候,以为她一定会死了,可她没有……”
盲叟笑了笑,又说:“花稚奴救了她,她便舍了即便唐宫数十位杀手追杀也没有丢弃的红马和长刀,换得一枚价值连城的玉镯,赠给花稚奴,充当信物。”
“哦,那红马和长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那是高阳公主送给她的,她入高阳公主府时,只有十二岁,当年她和高阳公主骑马畅游大雁塔,骑的就是那匹红马,背的就是那把长刀……”
盲叟清楚地感觉到,迟有情的神思早已飘到千里之外的大漠,在数年以前,红衣魔女花稚奴和高阳公主故人相逢的黄昏,一轮圆圆的太阳即将沉入沙海,把那个人衬得犹如天降的战神……
庄子期道:“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从她独闯西域十二关开始。那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夜,她出现在平阳关,就像一只乌鸦落到沾满白雪的琉璃瓦上。”
迟有情直起身子,她的手指已经深深陷入镂空的手炉。
“告诉我,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