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玮哥哥是好看的，他的眼睛是淡淡的棕褐色，像刚出生的小马驹，湿漉漉的。
他说话，嘴角会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母亲说，长酒窝的人酒量都很好。
玮哥哥也是温柔的，春风起时，他带着我一同去会昌寺赏花，我们的车里落满官家小姐们抛给他的鲜花和果子。白天去会昌寺，马儿走得又快又稳，晚上回王府，马儿的腿也会打颤。
他是对我笑的玮哥哥，忧虑的笑只让我看到。
他是温柔的，水一般的，他也是火呀，一点点灼着我的梦……
岭南道姚州，李璇玑独坐船头。吴王恪薨逝，李璇玑是吴王恪的三女，因是女儿家，得以保留自己的封号，免除流放至岭南的命运。
可数日前，她收到冯姐姐的信，信上只有三字“快，快，快”。
快快快，只因放心不下玮哥哥，李璇玑连日赶来姚州，当船行驶到郁江边上，一抹熟悉的身影从绿树掩映的河岸中显现出来，那就是她的玮哥哥。他脱下发冠，手上戴着镣铐。他白玉般的脸变得黝黑，养尊处优的身体伤痕累累，咳疾和疲劳让玮哥哥愈发消瘦，几乎脱了相。
可那就是她的玮哥哥，他的腰间还挂着李璇玑织给他的手绢。那些贵重的玉佩和折扇早被收了去，只有那方绣得乱七八糟的手绢留在了玮哥哥身上。
“玮——哥——哥——”
李璇玑在船上高声喊。
岸上的玮哥哥惊慌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李璇玑，他竟止不住发抖，呆愣了一下，扭头惊恐地奔向树林。
“玮哥哥，你去哪儿？”
李璇玑立即跳下船跟了过去，她才冲进树林，玮哥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护在他自己的身前。
“你不要过来！”玮哥哥惊恐地瞪大眼睛，蓬乱的头发垂下他的脸颊。
“玮哥哥，我是璇玑呀，我是你的三妹妹呀。”璇玑试图走近他，可他又跑远了，像个疯子。
他抱住自己的头，瑟瑟发抖：“你不要过来……我不认识吴王恪，我也不认识你。”
李璇玑愣怔在原地。
他突然触电般颤抖了一下，取下腰间的帕子，扔到地上，用脚恶狠狠踩了好几下。
“我不认识你！”
当天晚上，李璇玑的玮哥哥死了。
他躺在草席上，白白的面庞像大明宫里的白玉石栏杆，了无生气，摸上去是那样的冰冷。他的身体里流出各种各样的东西，直到他从一个圆圆的藤球慢慢变成干瘪的纸片。他气若游丝，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又无比明亮，像中秋家宴上高悬的月亮。
“你过来吧。”
他向冯姐姐微笑，伸出手，抚摸她发上的荆钗。
“我同你成婚时，你戴了满头的珠翠，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给你戴上一对红色的耳坠子，你戴上了，笑着却像在哭……第二天我才知道，你以为自己生得黑，不爱红色……”
“如今，你只戴荆钗，比那时更美，”他轻轻拭去冯姐姐脸上的泪珠，“当得起，国色天香。”
“……我同你约定过，要为你画一次远山黛，梳一次牡丹髻，同你去大雁塔骑马赏春，等到老了，就和你躺在王府里绣满鸳鸯的红色被帐上，手牵着手，来世还要在这床被子上做夫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喉咙。
“璇玑！”玮哥哥双目欲裂，他抓紧身下的草席，狂笑又似怒吼，“莫要活得和我一样！我这一生，至死也不甘心！”
……冯姐姐拿一块粗布擦着玮哥哥身上的血迹和伤疤，起先擦到痛处，玮哥哥还会猛地抽搐一下，慢慢的，慢慢的，玮哥哥不再动了，他的身体变得很凉，热水擦洗过的身体是一块冷玉，反而让水冷了。
那玉一般的玮哥哥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道伤痕呀？一道，两道，三道……
玉一般的人，碎过一次，竟也像玉石一般无法复原。
玮哥哥，我的玮哥哥，穿着鲜亮衣服，惹得长安的女子频频回眸的玮哥哥。
李璇玑哀叹，她的心几乎要滴出血。
一阵巨响，驿站小二推开门，薄薄的嘴唇吐出不善的词句：“好死不死的，真是晦气！”
李璇玑哪里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她总以为老虎就算沦落平阳，它还有爪子和牙齿，一爪子就能拍碎狗的脊梁，一口就能吞掉狗的身子。
她登时站起来，怒目圆睁：“我是大唐的璇玑县主，你怎敢如此放肆？”
“县主？”小二悠悠道，“公主也能被处死，你一个落魄的县主又算得了什么？”
“你！”
李璇玑气急，但冯姐姐抢先拉住了李璇玑的袖子。
“璇玑，够了，”她哀求道，“他不能从从容容的走，好歹把他从从容容的葬了吧，莫要再生事端。”
她取出一方小帕子，放在手心，又用目光爱怜了它千百回，这是她嫁给李玮当日，李玮亲手为她戴上的……她小心翼翼递给小二。
“这位大哥，我只剩下这对耳坠了，”冯姐姐捧着那枚天竺产的玛瑙耳坠，“还请你收下，就当我们给你的赔礼吧。”
小二冷哼一声，随手拿过耳坠。
“且慢！”
李璇玑脱下发上的金簪，交给小二：“你去找副好的板子，折了现的余钱都归你。”
小二眼前一亮，他看得出那副金簪价值比起耳坠要重得多，自然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当小二拿着金簪离去，李璇玑的眼中冲上一股热泪，顺着脸颊，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
葬玮哥哥花了三日，信传到长安花了七日，待到长安的消息传到岭南，已过了大半个月，纸上却只有玮哥哥的独子李褕在圣上的旨意下过继给蜀王，准长乐冯氏改嫁，这样短短几列话。
“就在葬了玮哥哥的半个月后，我见到了她。”
李璇玑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冷风吹进了她的茅屋，那噩梦般的永徽四年在一个恰当的时刻，终于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