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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来，穆念慈一直努力做一个健忘的人，太知道只有纯真才能纯粹的快乐，便心安理得地淡忘，然后，再相逢。

　　气质婉约，性格刚毅，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穆念慈没有侠肝义胆，也没有奇思诡计，师姐师妹都是绝色美女，穆念慈一点都不出众。她只喜欢驾着马车四处游荡，从江南到塞北，从年少到红颜枯老。

　　大师姐婠婠是阴癸派所有女子的偶像，她美艳不可方物，又隐忍而坚强，穆念慈敬她学她，却也永远做不了她。事实上每个阴癸派的女子都在学着她们的大师姐，每一代的大师姐总是最出众，最不可战胜的一位，也是最疼爱大家，肩负最多的一位。阴癸派的魔女不信神，因为，对她们而言，大师姐就是神。

　　穆念慈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姐妹陪着婠婠喝酒。大家都浅笑着说些毫不干己的事情，几个江湖人可笑或可叹的经历，是魔女们最喜爱的谈资。念慈又一次为几位师姐斟满“月露清宵”的时候，二师姐傅君卓忽望着婠婠，欲言又止。

　　“月露清宵”是傅君卓闯荡江湖之后从不知何处搞来的秘方所制，香气如桂花般靡靡，后劲又绵长得激烈。魔女们都喜欢小啜一口，然后醉着到天亮，当时，穆念慈是不懂的，但是阴癸派的规矩，习惯上的事情懂便是懂，不懂就不懂，不许问，所以她便只管斟酒。小小的登月厅，那么多美得清冽倨傲的女子东倒西歪，清醒的惟有婠婠和傅君卓，外加一个懵懵懂懂的穆念慈。

　　婠婠的位子背光，她的表情被掩在黑暗中看不见。君卓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知道，他可能活不长了，李家对他很是猜忌。”

　　“谁？”如梦似幻的声音响起，慵懒，自由。

　　君卓定定地看了看她，婠婠便粲然一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做如是观’。君卓，那些秃驴的法门虽然大都自欺欺人，但并非虚妄。”

　　又说了些什么，但也不再提及他，然后两人便长久沉默。

　　多年以后，穆念慈才明白，其实婠婠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对所有女人而言，情人或许可以有很多，但是可以称为“他”的，始终只能有一个。何况婠婠手握大权，一举一动牵动天下，知道的只会比傅君卓更多。

　　但是又能如何？你总得放手，让过去成为过去。穆念慈之所以明白这些，是因为杨康；穆念慈之所以是穆念慈，只因为杨康。穆念慈一身都是杨康的味道，幸亏杨康的味道还不是太糟糕。

　　轻薄却风liu的男子。相遇的迷惑。相知的愉悦。相许的沉醉。

　　些许的埋怨……和不甘。

　　为何他却是一个王爷呢？为何他能欣赏她纺车前的身影，却不能随她浪迹天涯？为何他一再要招惹其他的女子？楼下传来阵阵莺歌燕舞，她晓得那是王府的宴会。达官贵人聚集一堂，陪酒的是鬓影腮香的女郎。忽然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想起在泥土中静静沉睡的长老，想起站在阳明山脚站着向她招手的幸福的师妹，那天，她的他，带着一群江湖人，冲上了阳明山分坛。

　　乘着月色，她脱下锦衣，细细折好；穿好那一身青色的衣裳，走到大厅眺望。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恍然听到背后发出声响时，杨康猛回头，喊着向着那一抹青痕奔跑。风声过耳，穆念慈无声苦笑。或许等到现在，等到现在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所有的温暖都如同深藏的水草，它来时无声无息，等人惊觉时，已快要沉溺在水底。

　　岂是走的太薄幸，怎是留的太狠心。

　　穆念慈想摆脱俗事的纠葛，却又贪恋人情的温暖；穆念慈追求没有桎梏的自由，却又希望撞上某人亲自为她做的枷锁。多么可耻，她自嘲。穆念慈赶到慈航静斋和阴癸派的擂台的时候，正是两派的大师姐交手，婠婠的白衣如同雾气，在对手的眼中倏然涌来，又在下一秒消失，宛如盛开刹那的昙花。

　　掌合，劲起，人分。不分胜负。擂台上，婠婠美目流转，恬静而笑，慈儿，回来了？师姐们过来，摸摸她额头。

　　仿佛她从未离去。

　　依然是几位师姐妹喝酒。而穆念慈也终于懂得，品那一口醇香又剧烈的疼痛。重帷深下，劝人莫愁是谁？卧后清宵，又是什么在细细滋长？神女有心，襄王未必就殷切；小姑独处，是因为那狠心的杨郎。念慈从襄儿手中接过酒杯，仰天一口喝下。襄儿是今年才出关的最后一个小师妹，襄儿也不会喝酒，但襄儿不问。

　　穆念慈此刻无比地感激襄儿的不问，她真的已经承受不起那种纯粹地热情仰慕。她曾羡慕师姐们的妖娆，而现在却更崇仰她们的克制。

　　醉到酣处，大师姐柔弱无骨的手紧握着穆念慈白净的双手，痴痴的问：我对他太过自私，太过妒忌，太过张狂，所以他们说我是无心之人，是么？

　　念慈喉头哽咽，轻声道：是他们不够投入，不够相信，肤浅无比！

　　婠婠微笑，放开她的手，让她离开。

　　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多久？忘了。这些年来，她每每听得他刚刚从某处离开，便会去那里找他的踪迹。他看得上眼的男人，自己也要看一眼；看上他的女人，便杀掉。因此他背负着骂名，从江南到塞北，从少壮到衰老。

　　有时候却也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助那些痴情女子寻回她们的薄幸郎。其实自己并不善良，只是看不得那些男人却能如此幸福。可是那些女子后来又幸福么？怎么可能！这世间最苦并非求不得，而是放不下。

　　总是有些怨的吧？然而这些年，并未见他抱怨过半句，而是仍为她留下发妻之位，可见也是有担当的男人。可是他越好，心中只有越不甘，明明是这么喜欢的人，始终要这么别别扭扭地不去相见，又是为了什么？迢迢河汉，终于渡不过那贪嗔爱痴。

　　魔女穆念慈很健忘，上一刻笑语吟吟赞你解语，下一刻也能忘了而取你性命。自己喜欢的是谁？忘了。忘了为何还有这样深刻的味道？那是因为习惯。谁又知道，世上有太多事情，该记得的记不起，想忘却的又忘不掉。

　　忘了多少年没有见面，可是，自觉已经很幸福了。

　　轻挥一鞭，马儿嘶叫，摇头前行。马车渐渐消失在青山绿水之间，而风声四面隐隐，青山两岸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