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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以为，流浪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

　　奉大师姐之命去接近石之轩，甜言蜜语地当上了他的徒弟，这并不难。郭襄是天才，世人大都昏庸，这并不妨碍天才存在。郭襄就是那种，毫不在意也能将一切做好的人。毫不在意地跟他流浪江湖，毫不在意地看世间冷暖。可那时的郭襄却是真不懂，不懂自己是谁，睡着了就不会有人入梦，不懂人的爱恨悲欢是个什么含义，手上有血，眼中无泪。

　　很久以后，郭襄仍然是孑然一身流浪天涯，而经历的过去开始模糊成一团，犹如隔了一层厚重的雨雾。

　　阴癸派终于是散了，在此之前，很多师姐们一个一个都迫不及待似的死了。听到嫣然师姐解散阴癸派的消息，郭襄自觉似乎是想哭的，然而，最终还是无奈的笑了。

　　记得，听到消息的那天，她正于秦淮泛舟看烟花。那些耀眼的花蕾，如此娇俏，一声脆响之后，便在厚实凝重的夜幕中缤纷滑落，或雍容或清丽，或在低空沉吟，或是高处怒放，却都宣泄着人间不该有的绚烂艳色。

　　看着它们盛开，又看着它们逐渐被夜风吹落。胸口仿佛被利刃破开一般，多少难言的感情汹涌而出。从没有人了解它们，从来没有。譬如婠婠，譬如穆念慈，譬如，郭襄。

　　有几个所谓的侠女，在昔日江湖第一魔女故去之后，也学着白衣赤足，每到客栈的时候，用井水细细冲洗脚上的泥垢。她们只会更埋怨，怨自己的师傅太无能，不能让她们如婠婠般不染纤尘；怨自己的父母太低俗，给不了她们盈盈浅笑的风度。

　　郭襄却约摸觉得，如婠婠那般自由的人，执着只会是因为喜欢，那样一种近乎固执的任性，绝非为向任何人彰显自己的个性而存在。就如后来婠婠不见徐子陵，那是因为她不觉得这有必要，而定非诸位师姐所臆测的，那般绵长的迷茫痛苦。

　　于是，当揣测他人的无奈变成一种习惯。人往往太喜欢在别人的得失中饰演自己，无限在意他人方寸的遗憾，往往却忘了去珍惜自己一些最贵重的所有。是的，就是如此，这世间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情，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不明白，非得绕过长久的一段路，长久的远行之后。再回首。

　　跟那个便宜师傅石之轩在一起的时候，郭襄常常会担心，担心婠婠是否仍然用她柔弱的肩膀扛着一群女子的生死，担心穆念慈是否依然在无用地追逐杨郎的足迹，担心嫣然是否仍然独自醉卧……心里想着事情的时候，脚下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越来越快，一回头，石某人已经落在几十步之外，牵着她的小驴，一步一步晃晃悠悠。

　　“师傅，你走快些。”“人老了，腿脚不好，走不快。”

　　“骗人！你快些嘛，襄儿想跟你一起并排走。”“那你走慢些。”

　　结果还是陪着石之轩慢慢地，一路听他说说风景的故事。跟他说话，必须把握火候；否则，他着急了，会跟一个大小孩般，赌气就跑。江湖上成名几十年的大魔头，又怎么是阴癸派排名最末的一个小弟子可以追得上的呢？可是就算他气得再急，到了下一个镇上，还是会等她。

　　离开他之后，她不断地揣摩，每一次在她身边探究地看着她的时候，他究竟在看些、想些什么？可是不管她如何去想，又怎可能原样原味地重复一个，从性别和立场上都跟她完全不同的人，在某一刻有着何等的体验？可是明知这努力的无益，还是禁不住要想。

　　人生中太多的煎熬，本就来源于那些不可能，和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其实，对他，大概是喜欢吧。如果不是，后来看过如此多的青年才俊，无论多么地英雄盖世、气度不凡，为何她却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哪怕是，挽着他的手看江湖争斗时，那一丝丝安心的骄傲。骄傲地听着他说：“襄儿，你不要走进这一切，你看那风吹花落，有的被踩成泥有的能入药有的被收好埋葬虽然结局不同可是他们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要明白，你不能像它。”

　　只是不可能说。无忧无虑的年纪，都还不明白自己忽而间喜悲是为哪般，天下间的男女，又有多少能坦诚相对？更何况，这是江湖，硬生生将人分为正邪二等流派无数的江湖。

　　而江湖，是天底下最负盛名的赌阵，你可以压上一点良心赢得侠名天下，亦可以压上一点薄悻弄来万千芳心。只是，若你想要入门破阵，就得压上所有爱恨；而那求不得输不起的***，是江湖中最可怕的迷宫，每一次的臆测，到头来终被证明是谬误。而这谬误会活活冻毙最炽烈的人心。

　　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永不入阵，无论它的外表有多华丽，言辞有多诚恳，应该做的只能是束手旁观，在门口再上一把青铜大锁。否则，无论多久之后，那些怨毒的眼神，都能让你从最深的沉湎中惊醒。

　　而在这心和身体流浪的路途中，开始领悟一些，以前视而不见的事情。

　　山中的猎户，结网抓老虎，而那网中的猛兽拼命向前方冲撞，挥爪子大力咬，只是让自己越缠越紧，却总是忘了，后退一步。

　　猴子群中最胖的一个，被猱点着，惟有上前一步，直到最后一只，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会退让到这种没有后路的地步也不肯离开。

　　……

　　又一日傍晚于山中静坐，忽然想起石之轩的眼神。流水潺潺，轻絮满城，蓝天烈日，冰雪清泉，一霎那从眼前掠过，好比长途跋涉，穿过莽原深谷，终于眼前豁然开朗，看到宁静村庄。

　　原来自己只是不愿，明明沉溺却是不肯跃出水面。好比穆念慈一直在给杨康一个花心的借口，郭襄也只是给自己蹉跎岁月找一个载体，哪怕他已天涯海角，海角天涯，重要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追逐宁静却又不愿宁静的心，在和他相处的某一刻，可以真正安心地停靠下来，去做些，哪怕，不切实际的梦。

　　郭襄只是睁开眼，微笑。微笑地看着火焰在干柴上明媚地起舞，在死亡的灰烬中编织着旖ni缠mian的舞步。生命不停的燃烧，光与热的尽头只是碎片与灰烬，直叫人想要用手将那光芒留住，痛也无所谓，只要能够抓住那刹那的温暖。

　　可其实那没有关系，真的。你一定爱过谁。可这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不要让它熄灭，任什么也无法阻隔。

　　在那样一个傍晚，想起魔门和正道，几千年来的互相攻讦，有意义吗？只是为了解脱的手段而已，一条路可能走通，难道另一条路就会走不通？这么多年来，为了它而流了如此多的血和汗，流到真的无法再互相谅解，甚至互相指责对方偷偷藏起了真正的解脱之道，那么多的怨恨，又是为了什么呢？

　　再说，即使有人看透了，看穿了，能争得过“最正气的大侠”、“最渊博的儒生”、“最正宗的圣门”和流着血泪的现实吗？他争不过，也说不过，再说下去怕他自己也会觉得荒谬。所以他只有对她说，你不能像它。否则，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看错了吧？

　　这么些年，才发现，他的神色中，除却温柔和沉静，还有，隐约的伤感。那样神秘而坚强的姿态，如同恢宏的星空伴她度过多少岁月，深感己身的渺小和虚无，那些熟悉的时隐时现的剪影，发生过的一切，终将无声无息的湮没在尘埃中。

　　说向往流浪的人，必定没有受过那流浪的苦，但当流浪已成为习惯，而风沙也终于淡然，若要终止那追寻，于她，又是太痛苦的一件事情了。只是累了，这世上已经找不到他，那么，便向心里更深处去去如何？

　　六月十六，魔女郭襄，于天若宫飞升，为三百年来，正魔两道，唯一看破生死之人，一时间轰动江湖。

　　其实，有时候只需要，把流浪当成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