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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人说，纪嫣然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色艺双全，进退得宜，温柔中有大气，唯一不够大气的，便是爱上了项少龙。

　　但嫣然并不觉得爱上项少龙是什么应当成为污点的事情。虽然，他是朝廷栋梁，而她，是草莽魔女。

　　喜欢听故事的人总觉得，好女人的归宿只该是个更好的男人。或许他们未必有意左右他人的因缘，只是心中对爱侣要求太高。但凡在他们眼中属学识不够好、武功不够高，让她受苦、受累、受罪，让她生气、让她等待，要她无穷无尽地服侍，而且还不能专心一致的男人——哪怕那是天字第一号的男人，在他们心中也算不得是佳偶。

　　可是，那样的一个男人，上哪找去？便能说一句体谅，那已经是难得。爱恋并非人能所控制，多少醉人别离的源头，远远眺望，不过是，那人在城头的风中挺拔，风雨飘摇中，他用流淌的目光张开怀抱，隔着遥远的夜空，静静抚慰她的容颜。

　　便每一次，于无声处回眸，每一次，在无言中举首，总能看见相同的眼波，脉脉如丝，绵绵不绝。

　　人所能选择的仅仅是，当爱恋发生，如何自处。纪嫣然从小就被教育说要懂得爱自己，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所以她可以对天下人骄傲，让最富盛名的权贵才子等她午睡，但却不能在少龙面前自持。

　　他的所在，于她，达到一种让人惊叹的程度，光芒四射，压倒所有人。即便岁月流转，她渐渐将许多事情看得淡漠，有了更多平实的想法，他们的牵绊反而更深。

　　其实嫣然本不够大气，但是不宽厚又能如何？很多时候，豪猪放出刺针，不过因为无路可走。但嫣然也不得不妥协，世间有太多的强者，他们都因爱而弱。

　　所谓完美，不过是，学着，不在强者面前懦弱地微笑，也不在弱者面前逞强地势利、自私。那太简单，只要懂得体谅，就不难做到。

　　心底其实很明白，两人都无退路。就单纯的人和人而言，他们可言生死；但是在朝野和理想之前，人和人，未免太过渺小。

　　所以从不要他承诺。真的感情何必用虚言来做担保？更何况，即便用誓言来束缚他们的脚步，别人一样会推着，他们一步不动的身体向前，为了各自的坚持，必然有惨烈的一战。直到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直到他们都耗尽每一分心和力，直到，直到世界尽头。

　　“魔女，本就，不应该爱上侠客。”脸色苍白的婠婠，一只手握着嫣然的手，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好像万分凝重，但又好像，轻得没有碰到她的头发。

　　“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所谓的门户之见，为了他人，失去自己的幸福；但是，我做不到如此自私。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又，找不到，更好的路，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我把阴癸派，交到你手中，并不是说，你必然，有什么责任，去牺牲一些，你不愿意失去的东西；但是你也知道，你在那样的日子长大，有些事情，一定会去做。但我只希望，你能，多体谅自己一点。”

　　“我这么说，你一定，更加自责，你，曾让我伤心，曾让姐妹们，同你受苦，落了阴癸的面子。但那，不会比我，想要你做的，差很多。否则，我也，不会再信你如是，你一直，都很好，很好了。”

　　婠婠手中流淌出的并不是情爱，也并非劝诫，但是嫣然就是奇异地觉察到，她的体谅。婠婠一定也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听到过那个绝对不可抗拒，也无法挽留的过程，对她无情的暗示。

　　命运出手得又准又狠，她的所有坚持一下失去支点，以婠婠之能也绝对无力挣脱，所以她将阴癸托付于她，寄望于她。所以自持如嫣然，也无法拒绝。

　　即使明明看到，大势已去，眼前就是一片残局。

　　即使婠婠眼中只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甚至还有拳拳的温煦。也许她已心平气和，慢慢走向她的终点。那些恼人的纷扰俗事，都随着她袅袅前行的身段，一一遗弃，最聪慧的大师姐，终于还是在她生命的尽头，到达很多人始终无法达到的通达。通达的人又如何会执着呢？

　　她聪明过人，所以她很是明白，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淌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大师姐长久以来为她遮蔽了无数风雨，又决意斩断了那可怕的传承。现在，这条路轮到她走了。

　　婠婠的灵堂上摆满了白色的玉兰花。女人如花，绽放风中，如种子越冬，如飞鸟歌颂，本来，是多么绝美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可惜，如今白草茫茫，又有谁真心能寻芳踪？

　　白衣素裙的魔女纪嫣然，走出灵堂的第一句话，便是解散，阴癸这传承了几千年的大派。其实很多年以前，婠婠便开始准备，将这庞大到无从想象的门派分散，否则，树欲静，而山风何曾停止？

　　昔日江湖第一才女纪嫣然，转身就成了梨园第一班的班主。明里暗里还有多少暗棋，仓促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君卓手中闻名的赌场和染坊，小昭建立的天若宫，还有浪迹天涯的襄儿……至少她们能够自主地生活，她便能快慰，便能感慨，便能离开。

　　独处时她总是匆匆忙忙，惶惶然不可终日。其实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仿佛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将她一分为二，一个冷漠地盯着远去的春暖花开，一个竭力地挽回倾泻的山河，哪一个都帮不了另一个，哪一个都拯救不了另一个，哪一个，在这样沉重的担子里面，都觉得另一个不是真的。

　　几十年过去，王妃纪嫣然已经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偶然会出现，也是在灾愆过后，救济灾民，收容孤儿之时。她多了无数的绰号，坐拥无限的敬仰，但其实她心里，自己，只是，真的就只是纪嫣然而已。

　　他进屋里来的时候，嫣然站起身来迎接，手里拿着一杯茶，笑着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他看着她，其实她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也并不是很好，但谈吐间所有的举止气度，现在所谓的侠女或才女身上已然是再找不到。但他心里却依旧不能明白，也无从自信。“你为什么还在收养孤女，教她们武艺？”

　　有很多遗憾都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情。他也不晓得，自己如何能如此狰狞，如此决绝，如此残酷？他和她避无可避的决战在紫禁城之巅展开，他其实已后悔，但是她已拔剑。

　　他疯狂地恳求她原谅。他其实知道她的苦，知道她的平和，知道一切一切，只是……性格使然。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求她的原谅有多么愚蠢。她虽然无法放下，却依旧委曲求全。为了他，她早已退无可退。其实再怎么悲伤绝望，她也一定会努力原谅他。可是原谅了不代表她就不会难过，她是如此有责任心的人，不问还好，她可以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一问，她还能怎么去避开那一桩桩、一件件竭尽心力的往事呢？

　　他的世界已没有纪嫣然。整个天下，已不再有，纪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