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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宫。

　　御香缥缈。

　　“陛下如今的脸色很不好。”顾琳琅痛心地看着皇帝显出几丝憔悴与苍白的面容，含泪恳求道，“陛下莫要再做那种事了。”她转头瞧着窗棂之上的月光锦，这锦缎染得是她爱的月白色，浅浅的一抹蓝，干净又空灵。

　　人也正是这般，赤条条地来，最终也要赤条条地去。来与去都一定要干干净净，不要在心上沾了什么污浊。

　　“琳琅已经在这世间偷活了许多时日，其实早已足够。”

　　她顾琳琅本就不怕死。

　　自顾家舍了她填补罗家遗族的不满，她便在一夕之间永远的失去了家族和亲人，牵挂的人只剩下堂哥和陛下。

　　她生来便是要活不过二十岁的，如今已经在这个人的羽翼庇佑下偷活了五六年的光景，陛下这般珍重她，甚至为了她不惜损耗自身——被这样的人爱重着，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陛下也不要与那碧沧海女王再做交易，您已经有了皇后，此后还会有皇太子，还有这万里江山与万千百姓，请陛下一定要万般顾念自身。”

　　她虽不惧怕死，可这个人总是让她千万个不放心。

　　这人总是伏案到子夜深更，素日的吃食也不用心，对于穿戴和享乐也不在乎，总是那般温厚，甚至连被冒犯了都无所觉察。

　　这么好，这么好的陛下。

　　顾琳琅轻轻一叹，细细看他威仪华美的面容，她发现经年积累的疲惫早已藏在他的眼睛深处，在明珠照耀下显出一种幽微的倔强来。

　　“陛下真的很好，陛下已经足够好。”然而这世间事物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过于完美的东西，往往只是虚假的幻影。

　　所以这八九年来，每每多了解到这个人的一分缺憾之处，总让顾琳琅心中安定一分。

　　皇帝随她的目光望向那方色泽清朗的月光锦，锦缎的经纬丝线中透出昏黄的日影。皇帝看了许久，突然道：“琳琅。你说，这世间有鬼吗？”

　　“自然是没有鬼的。”顾琳琅不知他为何有了这种疑问，沉吟了一瞬，才坦然答道，“鬼神之事，不过是世人的虚语妄言。”

　　这世间既没有鬼怪，亦没有神灵。世人唯有自渡，或是能够有幸遇到足以温暖一生的人。

　　皇帝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一小片锦缎，仿佛呓语一般的话语令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但顾琳琅依旧听清了他的低语。

　　“朕似乎见到了一个，极像小九的人。”

　　“………”

　　自长乐宫出来时已及戌时，皇帝提着一盏手柄雕花琉璃宫灯，思绪重重地行在宫道之上。

　　通往冷霜园的路那般漫长，似乎没有穷尽。雾色之中，颓坯残败的篱墙如绵延起伏的兽脊，带着某种阴沉不详的意味。

　　皇帝拾级而上，伫立在冷霜园门前漆黑的残阶之上，突然出声喝道：“谁在此处！”一声轻灵的足音响起，那正如那几个宫女所述，一个穿着黛青色长裙的高挑身影在断壁残桓间掠过。

　　那种黛色极为浓重，仿若轻雾中飘动的一片黑色云翳。

　　皇帝等了许久也未有其他响动，提灯举步入了冷霜园。

　　他刚跨过门槛，朱漆斑驳的宫门便在他的身后铿然一声合拢。

　　*

　　*

　　厚重的雾气中隐约有女人在轻轻地低吟着，声音似哭似笑，凄厉可怖。

　　“柏封明。柏封明……柏封明——”女子呼唤着皇帝的姓名，语气阴森冰冷。

　　“咯咯。你忘了吗？——你竟然能忘了吗——”

　　“何人在此处装神弄鬼？！”皇帝未被幽幽的叹息声吓退，他的双眼明亮而清冷，宫灯之中镶嵌的火烛也似乎因为他的怒意引动，烛焰愈发璀璨光亮。

　　女子慢慢在浓雾中现出身形。她墨翠色的裙裾摇曳，十指上涂着鲜红的丹蔻，手腕上一对金铃，每一步都是一声脆响，飞天凌云髻一丝不苟，耳上一对翠色欲滴的耳铛。

　　看着她依旧窈窕的身姿，秾艳清泠的碧瞳，似乎还能窥见当年她曾艳若桃李的容颜。

　　“实在是让您久等了，陛下。”穿戴华贵的女子裂开歪斜的嘴巴，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正是烧的满面痢疤的玉嬷嬷。

　　她不跪不拜，眼神透出三分冷漠三分怨怼三分倨傲，而这种眼神，皇帝曾经万分熟悉。

　　玉嬷嬷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哼然低笑道：“陛下自幼聪颖无匹，总该记得本宫的。”

　　“是你…！”皇帝捏紧提柄，上面镂刻的鸣凤浮雕在他的指尖留下数道红痕。海潮般起伏的心绪让他对手指的疼痛浑然不觉，“纯太妃…”

　　这位早该死去多年的太妃，南疆和亲而来的皇女抬起手腕，悠然晃动着腕上金铃。

　　雾气随着铃声缓缓荡开，显出围立着的人影：她们都是曾美貌如花的鲜嫩女子，曾是先帝的爱宠。

　　而此时这些女子俱没有了气息，却直直的僵立着，像是为人操纵的傀儡娃娃。

　　玉嬷嬷，不，纯太妃以鲜红的尖指甲刮了刮一个女子还算完好的容颜，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

　　她倏然笑了，眼中却冰寒一片，她旁若无人地慢慢诉说道，“为了再次返回这宫廷之中，我自毁容貌，掩饰身形，如今已经丑了许多……”她抚住双颊，叹息道，“不过姐姐应是不在意的。”

　　皇帝并不回应她的自顾神伤，自袖中默然抽出了铁扇。

　　“在一切未发生之前，本宫亦想问一句。陛下。”纯太妃眼神微动，也自腰腹之上取出一段苍白的肋骨，爱怜地摸了又摸，“您是否有这一点孝心，献出心头血来令容德孝贤太后，您的生母——复生呢？”

　　心头血——复生？皇帝心中猛然一跳，叱责已经冲口而出，“荒唐！”

　　他的母后已经去了多年，当年更是连尸身都无法拼全…

　　“若太妃能归还母后遗骨，再告知朕小九的下落，朕可以赦免你欺君的罪过。”他亦不知道自己竟能这般地慌乱起来，连手中的扇都变得沉重起来。

　　纯太妃没有死于大火之中，那小九，是否也还在这世间？

　　那日他见到的那个唤他“哥哥”的碧瞳男子…到底是谁？

　　会不会是……逃过一劫的小九？

　　可如果是小九，为何又不敢与他相认？

　　装扮簇然一新的老妪沉沉地看着他难得的焦灼表情，“咯”的轻笑一声，继而癫狂大笑起来。

　　无数晶莹的眼泪从她满是冰霜的眼眸之中滑落，“陛下果然十分爱重自身——”太妃的声音又高又利，卷着无限的嘲讽、嗤笑、阴毒和冷酷，“您根本就不爱您的母后！沧澜最温厚不过的帝王，竟然不爱生育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哈哈哈哈——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