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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你哭什么?”刘氏腮边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眼眸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温顺。她拉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儿子有力的臂膀,那独属于年轻人的滚烫的朝气和奔流不息的生命力,让她一阵恍惚。曾经似乎也是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的年轻强健,立在萧萧肃肃的风雪之中,回眸朗声一笑,吹进眼睛里的漫天梅花也像是开在了她的心上。
“你小的时候乖巧可爱的一个玉团子,你父亲喜欢的不得了,抱着你就不撒手。你那时候玩儿的木马,小木剑,还有你院子里以前挂着的那个秋千,都是你父亲亲手给你做的。”说起陈铭的时候,刘氏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眼睛当中闪动着少女时候才会有的浓烈的爱意。
陈陵甚少在母亲身上看到这样少女一样的甜蜜神色,眼波动中都流淌着蜜一样甜的相思,双颊绯红,只单单提到了再平凡不过的过往,嘴角都忍不住的向上弯翘。
“只可惜后来你走了,你父亲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欢欣一般的,总是在我耳边唠叨,“羽侞在路上可曾凉着了,这次跟去伺候的人都是些年轻不懂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羽侞照顾好”,这样的话一连念叨了两三天才算是消停些了。”刘氏脸上甜蜜的笑意淡了下来,眼睛里那一圈点点滴滴不住流转的快活的涟漪也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像是被翻涌上来的无穷的枯寂与折磨,把那一点点在心中珍藏的极好的甜裹成了无尽的酸。
“你走后的第三年,你父亲就变了。不再像以前一眼的温润如风,话······也不和我说了。”刘氏嘴角噙着一抹苍白的笑,手腕上孤零零的挂着的海蓝石的珠串,露出一截空瘦的手腕,“一开始我也只当是他思念你的缘故,可是后来,一房又一房的年轻貌美的女人充实了整个后院,与我见面也不过是略略的说上三两句话也就罢了。谈吐之间缕有锋利鄙薄之语,所嘲讽的俱是权贵大臣,颇有看不上的轻蔑意味。在这个时候我才渐渐的发觉他不对劲的。”
“我开始慢慢的留心他的衣食起居,来往的人也全然换了面貌,家中进进出出的野多有来历不明的人。我管过,只是很快的,就被他以体贴我辛苦操劳,断了我与门户上的交管之权。就连我写的信,也要交由他身边的一个先生检阅。”刘氏强颜欢笑,下巴上悬着的一滴泪欲落未落,像极了现在他的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失落。
“您既然发觉了,为何不曾动手。您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就算是他收了您手中的权利,您可以和奶奶说,奶奶一定会帮您的。”陈陵眼角抽动了一下,闷声憋了一口气,才缓了心中的伤心和愤怒,“您心细如发,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和父亲半点儿也不相像,他苦心孤诣远离您、架空您,就是为了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家全都换个干净。如若不是儿子提前回来,坏了他们的算计,只怕我们一家老小上上下下百口余人,就都要被灭口了!”
刘氏知道的,一直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只是她不愿意,也不想。旧日的过往,像是盖了一层厚重的浮灰,一点一点的把残留的一缕温情掩盖。这十几年来,十根手指都数不到的肌肤相贴,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执念。
“为什么?您······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把自己的安危挂在心上么?还有父亲呢?您不是最爱父亲的么?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想追查吗?那个混蛋可是顶着父亲的名号,父亲的脸大摇大摆于光天化日之下愚弄众人!您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奶奶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儿子,该是如何的心情!?母亲!您不是这样的人呀。”陈陵快要看不明白坐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的样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夜游宫即便是再神通广大,也断没有三两日就能把一个人从前的习惯完全改变的合乎情理,这样漫长的年月,足够搜罗证据,把一切都掐灭在源头之中。
“我知道,我也想过的。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想象不了你父亲如果真的不在我身边了,我会怎样。”刘氏哭的浑身都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靠在榻上摆着的引枕上,一张脸带着惶恐不安的惊惧。
“你别怪娘亲突然的懦弱,可娘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这一生身心都系在你父亲身上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总有一天还能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就算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我也不愿意相信,你父亲他······他已经离我而去了。”刘氏只觉得一颗心空洞洞的冰凉,四肢百骸有凄厉的风声直愣愣的刮过她的胸腔,撕扯的上头牵连的碎肉撕心裂肺的疼。眼睛里流着似乎永不干涸的泪,大滴大滴的蜿蜒成一条万念俱灰的河,顷刻之间坠落而下,“我不能没有你父亲,我不能没有他!所以别怪娘,娘只是太舍不得你父亲了。”
刘氏死死地拉扯着陈陵的袖子,哭得隐忍悲切,瘦弱的肩膀颤抖的晃在他眼前,弯折成一道脆弱的骨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窗外有毛茸茸的柳絮飞进来,极小的一朵,还未长成后来纷纷扬扬若春日白雪一样的繁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在织金滚云缎的毯子上。被窗格中吹进来的一缕细细风声拨弄,便身不由己的滚了几圈,轻飘飘的落在爆裂开来的一颗炭盆里的火星上,眨眼之间就消融不见。
陈陵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也和这还未长成的飞絮一般,被命运肆意拨弄。再如何的辛苦筹谋,也抵不过往事纷至沓来的随意搅弄。
“母亲既然如此爱重父亲,就连一个顶着父亲脸皮的人,也念念不忘,那为何那一日荷风苑起火的时候,要那般坚定不移的站出呢。”陈陵木着一张脸僵坐在椅子上,袖摆已经被哭得湿透,湿淋淋的粘合在一起,交叠出清透的色泽,“您不怕,就此揪出他真正的身份,叫真相大白于天下,绝了您的念想,污了您的清名吗?”
刘氏直起身,抽出绢帕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擦拭干净,才哑着嗓子的道:“因为你回来了。”
“什么?”陈陵不明所以的转动脑袋,盯着现在浅笑安然的那张观之可亲的脸,突然之间有一缕黑云悄然滋生,夹缠着不明所以的怀疑,旋即就轻飘飘的散在心田里。
“你是天幕山剑宗宗主戚梦棠的弟子,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我不容许,有任何人,玷污了你父亲的身份。至于娘的清名,都抵不过这一桩事情紧要。”刘氏目光温柔,还有未退的泪水晕染在眼角,勾染得一双眼睛缱绻温醇,似一朵悄然绽放的白玉兰。
陈陵不可置否的哼笑一声,眉目之间只有霜冷的寒意,“母亲这般说,倒让我弄不明白了。是您不愿意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揭发他的真实身份,也是您一直以来默不作声姑息养奸的任由他肆意妄为。现在您竟然告诉我,您这么做,都是因为我?因为不能让父亲的血脉混淆而做的。可是您是不是忘了,这几十年下来,他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陈大老爷,当朝得势的肱骨大臣,是长姐在后宫的依靠!他已经成功地做成了一个大家眼里名正言顺的陈大老爷,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见母亲陡然苍白的脸色,陈陵没有力气的牵了一下嘴角,想要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却因为心力交瘁而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已经晚啦!这一切都已经晚啦!纵然您不想我叫他父亲,我也只能乖顺的叫他一声父亲,还要好好地把他的尸骨接回陈家的祖坟安置,再为他摔盆送葬。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
屋子里燃烧的百合香慢悠悠的在兽口凝卷出一个厚薄不匀的烟团,像是人喉咙里塞着的一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棉花,哽塞的难受。刘氏木呆呆的坐在矮榻上,头上簪着的一枝飞仙舞云的钗子垂落下来的两股水晶流苏,安静的顺在鬓边。珠宝的璀璨衬得刘氏现在一张惨淡的脸,越发的像是一张快要崩裂的白纸。
“我······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再好好的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个假的,只要能陪我一时半刻,我便满足了。我真的没有想让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连死了之后也不能安葬在祖坟里。我真的不想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刘氏声嘶力竭的大声哭喊,身子软软的滑下来,委顿在地上,佝偻着腰,哀哀哭成一团。
“我真的没有想要这样的······我只是想再多看一眼罢了······”
雕琢着喜鹊登梅的窗格慢慢的漏进来熹微的阳光,浅浅的,犹豫的照亮了窗前的一点狭长的地方。远远的有欢快的嬉闹声传过来,分明就是院子门口那几个小丫鬟的笑声。可是陈陵却觉得,这笑声似乎是遥远的天外送来,中间隔了万丈高崖,千尺深潭,只隐约能听见一点尖利的叹息。
记忆当中那个会抱着他骑在脖子上摘果子的父亲,越来越清晰,而面前这个日日相对的母亲,似乎与那旧时光里会温柔的冲他笑的母亲越来越远,分裂成截然相反的两半。一半永远带着那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母亲,停在了记忆深处,和永不回来的父亲站在一起。一半却成了现在这个糊涂不清的,声音嘶哑的女人哀哀哭泣的佝偻的身影,形单影只的念着心里已成魔障的那一缕孤魂。
“唉——”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几次叹息,似乎自从回来之后,他的叹息就一日多上一日,似乎势要把少年时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烦扰尽数叹惋回来一般,“母亲,大夫说了,您要安心养病才能益寿延年。今日您心绪起伏,都是孩儿的错。这几日还请母亲安心在屋中养病,外头······还有事儿要处理,孩儿过几日再来看你。”
不知道最后还能说什么,今日过后,他们母子的情分只怕是要生疏了。
陈陵把母亲扶起来,触手搭上母亲细弱的胳膊,被支棱出来的咯手的骨头刺在掌心,心下一酸,终究是软和了眉眼,耐心的道:“我知道母亲心里淤积难消,可终归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慑儿还要母亲看顾呢。”
刘氏轻飘飘的靠在陈陵身上,听见他说陈慑,肿着的眼睛缓慢的瞥过来,“他自有嬷嬷看顾,你放心就是。”
嬷嬷终究是下人,一个下人的看顾,如何比得上母亲真心地照拂呢。陈陵动了动嘴,想着陈慑那张迥异于常人的脸,终归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