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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陵刚走下台阶就看见陈慑躲在台阶底下的一棵柳树底下,手里折了一枝刚抽芽的嫩柳条,有一搭没一搭的勾在水面上,引得刚刚解冻出来换气的鱼儿不住的腾挪。旁边站着的是他身边常年见到的一个小丫鬟,叫翠月的,手上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圆钵,放着鱼食,眼巴巴的望着池子里搅成一团的各色锦鲤。
陈陵敛去脸上的疲惫之色,笑得满面春风的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见陈慑没什么精神的转过脸来,关切的问道:“你怎的这般没精打采的,可是没吃饱或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叫我也好乐一乐呀!”
陈慑这回却没像往常一般的冲着他撇嘴撒娇抱怨,秀气的眉头耷拉着,眼睛里的光彩也淡了下去,支吾了半晌才慢腾腾的道:“哥哥,你是不是和母亲吵架了,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这样。”
说到此处,陈慑的声音更是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了下去,声音轻微的像是一阵晨间湿漉漉的风,被日头一照,就虚弱的散去了。
“我自小就知道我这幅相貌,根本不会是母亲的孩子,外祖家也根本没有一个和我相像的舅舅。我回去,逼问过照顾我的嬷嬷了,她也全都告诉我了,我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我只是······只是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儿罢了。”陈慑脸蛋苍白,声音颤抖着想要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爽朗含笑的模样,只是那不住颤抖的嘴角,出卖了他现在的心境。
陈陵心中一叹,他极力想要避免的事儿,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含糊过去。陈陵摸摸幼弟的头,声音里饱含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小心翼翼和爱护,“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我打算等你到了成年之后,有自己的本事了,也成熟了,再慢慢告诉你。只是未曾想到,风波骤起,扰乱了你安闲的生活。”
他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虽说刚开始的时候,猜忌过这个和上辈子不一样的弟弟,也疑心过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可这一切,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因为这个,与母亲吵架的,你无须忧心。无论外界任何的议论,无论日后会有多少闲言碎语,你依旧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陈陵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一个孩子手上的心灵,只能这样珍而重之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陈慑眼里含着一汪泪,咬着嘴唇才把快要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张不开嘴说话,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半晌才郑重的开口道:“还请哥哥明白告知弟弟,我的身世。我不想就这么蒙在云里雾里,也不想再受人明里暗里讥嘲怜悯的目光。”
“你真的想好了?可能事实会让你锥心刺骨的痛,你现在还小,大可等到成年之后再知晓明白。”陈陵叹息一声,见弟弟面上坚毅的神色,知道是劝不回转了,只是还是想要再试上一试。
“我知道哥哥的苦心,但我真的现在就想知道。”
“好吧,如你所愿。”
陈陵拉着弟弟的手回去,抬眸一看,便看见元清章萧萧肃肃的站在浮桥上等着他。一身靓蓝色的衣裳硬生生的被他穿出一股花前月下的风流俊逸,有风远远地从身后吹来,撩起背后两条银白的发带,勾缠着垂落下来的乌发,缠绵不可分的在半空里摇晃摆动。
见两兄弟回来了,便浮现出一抹温热的笑意,快走两步到陈陵跟前,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眉头一拧有些不悦的道:“你身子单弱,如何出去的时候不带上一个手炉。这虽说是开春了,可天气仍旧寒凉,若是到时候着了风寒,你可又得喝那苦兮兮的药了。”
陈陵不自在的横他一眼,挣了两下把手挣脱出来,拉着陈慑的手就往苍月山走,“我是习武之人,身子不似寻常人一般的羸弱。何况若连这点儿冷风都应付不了,那我这几年的武功可算是白学了。再者······”陈陵转头睥睨的看着跟在后边的元清章,“我喝药的时候,嫌不嫌弃苦,你怎么会知道。恐怕是你嫌弃药汤苦涩,才这般以己度人罢。”说完很是傲慢的甩头拉着陈慑就往里走,也不等元清章跟上来,只一味的急急的往屋子里头去。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吩咐下人把他挡在外边不许进来的声音。
早春的风有些凉,吹落下一片熬过了一个冬日的细叶,叶尖上仍带着一点黄,慢悠悠的自他的眼前落下。他看着脚下坠落的一片叶尖泛黄的叶子,忽地轻声笑起来,这笑容不似往日在众人面前带着的缠绵悱恻的轻佻笑意,有温热的,真挚的仿若心尖贮存的那一点月光一样的纯白的笑意,缓缓地从眼底深处渐渐蔓延。
苍月山早早地便已经换上了凤凰花最后的一点花叶,似是到了尽头的热烈的鲜红,灼灼妖妍的灿烈盛放,熏染的满室素青帐幔的屋子也分外明快起来。
陈陵叫林思端了点心上来,再把屋里伺候的丫鬟尽数遣到屋外,不许靠近,连林思自己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守在门外。门窗大大的开着,偷眼一看就能瞧见他们兄弟两个坐在软垫上说话的模样。
元清章大摇大摆的在他时常休息的榻上躺着,手上拿着他刚翻开一半的书,见他望过来,还是分善解人意的道:“我就在这儿看书喝茶,你们说你们的,我看我的,保准不打扰你们兄弟两个说话。”
陈陵知道说不动他,也只能随他去。转过来先推了一盏甜腻腻的杏仁乳酪奶茶过去,“先喝口茶甜甜心吧。”
见陈慑端着稳重的模样,极有君子风范的喝了一口茶,嘴上还沾着一圈奶胡子,眼底还带着天真。只是这样的天真很快的,就会在今日不复存在。
一封厚实的信件被陈陵摆在桌上。姜黄色的信封上没有任何名字,只是在角落里盖了一个五瓣桃花的章。陈慑埋头吞了一下喉咙,伸手缓慢的,甚至是带着莫大的惶恐和隐秘的期待拿起信封。薄薄的信封里塞得很满,把信封都撑得臌胀起来,不知道是如何的生平记事,才会有这样厚的一沓纸。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翻弄纸页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安静有规律道后来的越来越慢,又越来越快,渐渐的嘈杂起来。陈陵转开头只是盯着窗外的凤凰花出神,在纸页的倏忽翻动之间,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迅速的抽噎。只是那声音消失的太快,像是恍惚之间生出的错觉,让陈陵心头陡然之间柠出一股酸楚。
那封信是他让师兄打探来的,其中的字字句句他都清楚的看过,就是因为清楚地看过,才会知道刚才那声隐秘的抽噎不是他的错觉。只是因为痛到深处,恨到极致,才会有的一缕麻木之外的轻响。
陈慑是月氏贵族——兰德默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月氏闻名遐迩的美男子,生就一副玉面郎君的长相。且才华横溢,多情风流,在月氏的王庭中是月氏皇帝最得用的一个文官大臣。若是不出意外,他就会是兰德默家族的下一个族长。
而他的母亲也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同样的是战将世家阿齐勒的后人,家族中即便是女人也一样是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在南国对阵月氏的时候,大半都是这个家族的人上马厮杀征战。
那一场战役是当今皇帝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的战争,月氏地方不大,却民风剽悍,就算是斯文俊秀的酸腐秀才也一样上得了马,拿得了刀,砍得了敌人。这场战争整整打了半年,才总算是把月氏王庭的第一座守城的堡垒打了下来。
为保卫月氏王庭,阿齐勒家族的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尚在豆蔻年华的孤女。在收复月氏之后,皇帝为表示对月氏顽固抵抗的敬佩之情和宽宏大量,便让月氏人仍旧居住在曾今的个土地上,只是从此之后收归南国版图,不可再称自己是月氏王庭。慑儿的母亲便被封为顺宜公主,做主嫁给了当时风头正劲的兰德默竹衡。
两人都是俊俏的人,站在一处活脱脱的金童玉女的模样,兰德默竹衡也不是个跋扈狭隘的人,可怜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个孤身一人的孤女,从此只能依靠他而生活,也很是小意温柔了一段时间。
只是顺宜公主终归是阿齐勒家族出来的女儿,做不来那让兰德默喜欢的温柔婉约的女子,自来身上便带着一股军人的悍气。眉目之间也多是爽朗的英气,说话谈吐全然与兰德默想象中的知书达理完全不同。
兰德默觉得女人就该温婉如水,谈吐斯文秀雅,能红袖添香就最好了。可顺宜公主却觉得一个男人,若是身上脸一点儿男儿血性都没有的话,如何配称为一个男人。两人不欢而散,偏两人都是不肯轻易退让的人,彼此之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越到后来,就越是成为了一对怨偶。
就这么冷脸相对的过了几年,两人连一个屋子都未曾一同进去过,更何况生儿育女了。兰德默家族的人着急,最后不知道是谁想了一个昏招,灌了迷汤,把两人送做一堆,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了后来的陈慑。
顺宜公主觉得是兰德默家的人太过阴损,想出这样的法子坏了她的名声,兰德默却觉得是顺宜公主在家人面前嚼舌根,才让家人迫不得已的做了这样没皮没脸的事。一旁还有一个添油加醋的,完全与顺宜公主完全不同的青梅,这事儿便更是热闹了。
若不是还在顾念这他们月氏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月氏,只是一个和南国州郡中的一个,与之不同的,不过是多了一位皇帝亲封的,没什么分量的公主罢了。
就算是出了这样让人脸面无光的事情,也只能把满满的不乐意和苦水往下咽,还得平平安安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由此顺宜公主便越发的看不上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认为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现在该是在校场上,或是马场上自由奔跑。哪里像现在这样身体臃肿,不良于行,还要忍受兰德默家家中所有虚假的关怀。
这样阴郁狭隘,郁结难消,生下来的孩儿便天生胎里不足,瘦瘦小小的若小猫儿一般不好养活,哭声都是细弱的,这就更是不讨顺宜公主的喜欢。在家中,上头几位兄长都极爱护她,向来是当做自己的小女儿一般养的,养的性子也有些唯我独尊的意味。就算是一朝城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苦无依的到了兰德默家,也碍着顺宜公主的名头,不敢轻易得罪她。这样顺风顺水的,只是人生当中偶有一丝波澜的生活,突然有了不顺心顺意的一卷浪涛,便当做天大的事情来委屈难堪。
刚生下孩子,就虎着脸的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的公主府,把兰德默家的人尽数赶了回去,一个人逍遥自在的在府中养了一班中土来的小戏,咿咿呀呀的好不快活。甚至是瞧中了其中一个长相俊俏的男人,拉在自己的房中,做了面首。
兰德默自诩是正人君子,男人红袖添香是自然的,一个女人这样公然的给他戴绿帽子,那就是水性杨花,放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