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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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景 梵萝那 公共场所
[墨故求、班浮柳、小厮和仆人上。]
班浮柳:求求你,墨故求,我们回去吧!
天气这样热,凯布的人又在街上逛。
碰着了面,这场架又逃不了;
因为天气热,人的火性就大,容易动起手的。
墨故求:你呀,就像那种人!(又分析起别人)一进了酒店先把剑往桌上一拍,说“现在可用不着你了”;可还没有喝完了第二杯酒,酒性一发,就先跟酒店伙计打起来,什么事也不为。
班浮柳:(望着他,微笑)我像这样的人?
墨故求:你就会动肝火。跟全意大利任何傻瓜一样。很容易叫人惹得不高兴,一不高兴也很容易叫人惹上肝火闹出事。
班浮柳:闹出什么事?
墨故求:哼,两个像你这样的人碰了面,一会儿都会见阎王,准是一个把一个宰了。(说得高兴)哼,你呀,你找人打架就因为人家的胡子不是比你的多一根就是少一根;你跟人打起来,就为着人家剥栗子,你眼珠子的颜色跟栗子一样,(指着)要不是你这种眼,怎么会挑出这种错来呢?尽管你的脑袋叫人打得成烂鸡蛋,你还是见人就吵架。人家在大街上咳嗽,你跟人吵起来,因为你的狗在太阳下面睡觉被他一咳咳醒了。真的,你不是有一次跟一个裁缝打起来,就因为他没到过节就把新衣服穿上;你还跟一个人揍起来,因为他穿了新鞋还系着旧鞋带,你却看着不顺眼?就你,你还教训我不要打架!
班浮柳:(晓得他在胡扯,微笑望他)如果我像你那样好打架,我早就叫人弄死了。
墨故求:自然喽!傻瓜嘛!
班浮柳:天哪,凯布的人来了。
墨故求:(嘲讽)地呀,我可不在乎。
[悌暴与跟随人上。]
悌暴:(对身后的人)喂,跟紧点,我要找他们说话。(对墨故求和班浮柳)先生们,好啊,我要找你们一位说句话。
墨故求:就跟我们一位说一句话?(挑弄)再加上一点好不好?
一句话再饶一拳。
悌暴:(点头)那倒容易,只要你惹了我。
墨故求:不用我惹你,难道你就不能来惹我?
悌暴:(严重)墨故求,你跟罗密欧总是一唱一和——
墨故求:(找着了争端)一唱一和,什么?你把我们当作唱曲子的么?你要把我们看成卖唱的,我就露两手武的给你瞧。这就是我拉琴的弓子;我要你跟着这弓子跳。哼,一唱一和!
班浮柳:(息事宁人)喂,此地是大家来往的街道!
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冷静地谈,
要不分开就算,你看多少眼睛瞧着我们。
墨故求:眼睛原来为着看,让他们瞧好了,
我是不能为着别人高兴动一动,嗯,(瞪眼)我!
[罗密欧上。]
悌暴:(瞥见,回头对墨故求)先生,我们两个打不上架,我的人来了。
墨故求:(还不罢休,知道他指罗密欧)你的人?
他没穿你的衣服,你的人?
你要讲打,他会侍候你,
那么,大爷,你才可以叫他是“你的人”。
悌暴:(不理他,对罗密欧)罗密欧,
我没有再好的名字来叫你——你是个流氓。
罗密欧:悌暴,你这样称呼我,我真会动怒的!
不过我必须爱你,有个理由叫我发不得脾气。
我不是流氓,所以再见,你是不认识我。
悌暴:小子,你再说得好听,我还是忘不了你对我的损害,
来吧,拔出剑来杀!
罗密欧:我再三声明我绝没有损害过你,
我爱你,我爱得你想也想不明白,
这理由以后你会知道。
所以,好凯布,这个姓我觉得比自己的姓还亲,
你就别打了。
墨故求:(大怒)哦,这种冷静、无耻、下流的屈服!
来,让剑来替我说话。
(拔出剑)悌暴,你这猫崽子,你还不动?
悌暴:(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发怒)你要跟我怎么样?
墨故求:猫崽子,人说猫有九条命,我先宰你一条,剩下八条,你怎么来,我再怎么狠狠地收拾你。把剑抽出来,紧紧拿着剑把,快快,小心我的剑就刺穿了你的嘴巴。
悌暴:好,我奉陪。(拔剑)
罗密欧:墨故求,听话,把剑收起来。
墨故求:来吧,领教你那一手。
[他们刺起来。]
罗密欧:班浮柳,拔出剑来,打下他们的剑。
(拔剑)先生们,丢人啊,别这样乱来。
(插身他们中间)悌暴,墨故求,
大公明令禁止在梵萝那街上动手的。
停手,悌暴!啊,墨故求!
[转瞬间墨故求在罗密欧臂下被刺伤,悌暴和他的党徒们避去。]
墨故求:我伤了。(二人扶他)
你们这两个倒霉的世家!我完了。
他走了,没有受一点伤?
班浮柳:怎么,你真伤了?
墨故求:哎,哎,一点、一点破口,不过这就够了。
我的下人呢?快去,混蛋,找个大夫来!
[小厮下。]
罗密欧:(安慰)勇敢点,朋友,伤并不大。
墨故求:(苦笑)哼,不大,没有井那么深,也没有教堂的门那么大,不过这就够了,很够了。明天你要找我,你只有到坟里去找了。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我的性情有点急躁,你们这两个倒霉的家!(恨恨)一个狗,老鼠,猫,耗子,居然把人治死了!这个流氓,土棍,胡吹牛,他懂得什么剑术!——可你们为什么要夹在当中,(望罗密欧)我就是在你的胳臂下面才中了他的剑。
罗密欧:我原来想叫你们不打。墨故求:班浮柳,把我先抬到人家里。
(低微)我怕我要晕过去了,你们这两个倒霉的家!
为了你们我变成了泥土,
我受了害,受了害,为着你们!
[班浮柳扶墨故求下。]
罗密欧:这个人是大公的近亲,也是我的好友,
为着我,他受了致命的重伤。
我的声名也被悌暴一场羞骂损坏,
悌暴,你仅仅做了我一小时亲戚。
哦,可爱的朱丽叶,为着你的美我变成柔弱无能,
为着你,我丧失我钢铁一般的性情!
[班浮柳再上。]
班浮柳:哦,罗密欧,罗密欧,勇敢的墨故求死了,
这个仗义的魂灵升上了天,
过早地,他离弃了人间。
罗密欧:黑暗的命运从今天起就主宰着将来,
这是祸害的开始,恐怕日后还有祸害。
[悌暴再上。]
班浮柳:疯狂的悌暴又回来了。
罗密欧:墨故求被他杀死,他倒活着,张牙舞爪!
算了吧,好心的顾虑,
让眼睛喷出怒火,让疯狂做我的领导。
(转对悌暴,盛怒)那么悌暴,你方才叫我流氓,
现在你再把那名字收回去!
因为墨故求的魂灵就在我们头上,
他等着你陪他一同上天堂;
不是你就是我,要不就两个陪他一道。
悌暴:哼,你们两个原是一唱一和的朋友,
陪他一道的自然是你。
罗密欧:(剑一举)只有问它才能知道!
[他们凶猛地斗起来,悌暴被罗密欧一剑刺伤倒下。]
[人声鼎沸,逐渐移近。]
班浮柳:(焦灼)快走,罗密欧,走,走!
人都来了,悌暴死了。
别站在那儿发呆,你要是叫他们逮住,
大公会处你死刑的,走吧,快走,走!
罗密欧:哦,命运真是把我玩弄得苦!
班浮柳:(猛地推他一下)你还站着干什么?
[罗密欧觉醒,仓皇遁下。]
[市民等跑来。]
第一市民:(紧张)杀墨故求的人跑到哪里去了?
悌暴那凶手到什么地方去了?
班浮柳:(镇静,指着)那里躺着的就是悌暴。
第一市民:(望了一下死尸,走到班浮柳面前)走吧,先生,跟我去。我用大公的名义控告你,走。
[侍从们簇拥着大公上;猛泰、凯布和他们的夫人、仆役等慌慌张张上。]
大公:(盛怒)这次械斗是哪些混账东西开的头?
班浮柳:(肃敬)哦,高贵的大公,我可以说出这次不幸的恶斗里的前后种种。躺着的人杀死了墨故求,可他又被罗密欧杀死。
凯布夫人:(看清面孔)哦,悌暴,我的侄儿!我哥哥的好儿子!
(呼号不止)哦,大公!啊,侄儿啊!
(对凯布)丈夫啊!
哦,血都流到我的亲骨肉身上了!
大公,您是公平的,我们流了血,猛泰的人也要抵偿。
哦,侄儿啊,侄儿啊!
大公:班浮柳,这种杀人的勾当是谁开始的?
班浮柳:这里死了的悌暴是罗密欧亲手杀死的。
不过罗密欧对他是好言劝过,叫他想想这争执是多么小,并且特别提醒他您一向的禁令;
这些话都用温和的口气、平静的神色说出,
膝盖都弯下来,然而没有效,
悌暴的肝火来得旺,不听劝,不听一点平和的话,
就一剑向墨故求的胸膛刺过去。
墨故求立刻动了气,你既来我也往,
满不在意地用一只手把他的剑推开,
另外一只手也拿起剑刺回来,
悌暴跟着又打了个回手;这时罗密欧大叫:
“朋友们,放手,朋友们分开!”话没说完,
他的胳臂好灵,先把他们两个的剑打下来,
然后就站在他们二人中间;
想不到悌暴顺着罗密欧的臂下暗地冷不防,
给墨故求狠狠的一剑,就立刻跑走;
谁知不久他转回来又找罗密欧。
这时罗密欧满心愤恨,就想报仇,
闪电一样地两个人就动了手;
因为还没有等我拔出剑来分开他们,
悌暴已经死在地上;
罗密欧看见人倒了,才转身跑掉。
这都是真话,班浮柳敢拿性命担保。
凯布夫人:他是猛泰的亲戚,
感情让他偏心,他说的都是假话!
这次杀人真黑了心,他们一边有二三十个动手,
二十把剑杀死一个人。
我伸冤请求公平,大公,你一定得准,
罗密欧杀了悌暴,他不能活着。
大公:罗密欧杀了他,(指悌暴)他可杀了墨故求;
谁来替墨故求伸冤呢?
猛泰:大公,惩罚轮不到罗密欧,
他是墨故求的朋友,
他虽然有过,可他杀的人——悌暴,
正是法律要办的对头。
大公:为着他这样的罪过,我立刻要把他驱逐出境:
你们结仇结恨,如今又惹到我的头上,
你们残暴斗狠,我的骨肉却丧失了性命。
但是我要给你们一次重重的惩戒,
让你们悔改,记着连我也受了损害;
任何原宥说情我都不听;
眼泪、请求,也搬不转做错的事情;
所以不要用这些,让罗密欧赶紧走,
不然,抓着了,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把这尸体搬开,一切都遵照我的吩咐;
仁慈也能杀人,如果杀了人还得到饶恕。
[全体下。]
第二景 梵萝那 凯布的花园
[朱丽叶上。]
朱丽叶:飞奔吧,驾着太阳的火马,
快快把太阳拉到他西方的家,
因为赶车的神会一鞭一鞭地打你,
好叫你立刻带回有云彩的夜晚。
黑夜,你就展开你密密的帐幕吧,
你的帐幕下才是爱情的世界。
那时爱神会眨着眼笑,
没有人看,没有人说,
罗密欧就跳进了这怀抱。
爱人的美丽放着光,
他们就看见那条欢乐的路;
在深夜岂不更合适,
爱情如果是盲目?
来吧,沉肃的夜晚,
你是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
你懂得如何教我输去处女的天真,
在两个人的可喜又可怕的大输赢里。
你的黑袍在我面前飘展,
笼罩着我跳动的心,
等待那说不出的情感唤醒我的勇气,
知道再无须害羞,真爱就得纯真。
来吧,夜晚;来吧,罗密欧,你是半夜的阳光,
因为你睡在夜色的翅膀上,
会比乌鸦背上的雪还要白。
来吧,温柔的夜晚;
来吧,温存的深夜,给我我的罗密欧。
真是,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把他碎成多少粒小小的星星,
他会使天空这样的明净,
叫全世界爱上了夜晚,
永远觉得日光刺眼。
哦,我买好爱情的房屋,
可还没有真得到。
虽然我卖给了人,
也还没有给人享受着。
日子真长啊!像小孩子在过节的前一晚,
看见了新衣服不能穿,是一样的不耐烦哪。
——哦,我的奶妈来了。
[奶妈匆匆拿着绳子上。]
她一定带来了消息,天上的音乐会从人的口里奏出,只要提一提罗密欧这个名字。
那么,奶妈,有什么消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罗密欧叫你拿来的绳子,是不是?
奶妈:嗐,嗐,是绳子。
[痛苦万状,扔下绳子。]
朱丽叶: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扭着自己的手?
奶妈:(大恸)啊呀,不得了啦!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们完了,小姐,我们完了。
不得了啦!他不在啦,杀了,死了!
朱丽叶:(不信)天会这样残忍么?
奶妈:(一味伤心)天不会,可罗密欧会啊,
哦,罗密欧,罗密欧,谁会想得到?是罗密欧,你呀!
朱丽叶:(焦灼,无可奈何)你存的什么心肠要这样折磨我?
这一句话就是在阴惨的地狱里叫吼。
是罗密欧自杀了?
你只要说一声“是”,这一个字就会把我毒死,
比毒鸟的眼睛,那能置死人的目光还要凶恶。
我也离开人世,如果你说出这一声“是”!
不然让你说出“是”的人,她的眼睛也从此紧闭。
如果他真死了,你就答应,不然,就告诉我“没有”,
短短的回答就肯定我的幸福与否。
奶妈:我看见那伤,亲眼瞧见那伤,
上帝可怜哪!——就在他那宽宽的胸口!
好伤心的尸首,好惨的尸首,
白呀,白得像灰一样,整个浸在血里,
整个是一块一块干结的血,我看见都晕过去了。
朱丽叶:啊,碎了啊,我的心哪!还剩下什么?
如果他已经没有,就都毁掉吧,从此眼睛进了监牢,
再也不必想自由。
(低头)地也可恨,不如就在自己的土里死亡,
从此不要转动,跟罗密欧在一个棺木里埋葬。
奶妈:哦,悌暴,悌暴,我最好的朋友!
哦,温雅的悌暴,规矩的好人!
怎么会我还活着,看到你会死了呢!
朱丽叶:(更不相信)哪里到来的暴风狂雨,
把天地都翻个颠倒!
怎么,罗密欧被人杀了,悌暴也死去,
我最爱的表哥,我更亲的好人,一个都没有留?
那么你这报丧的号声,吹吧,把世界都吹成黑暗,
如果这两个人都死去,这世上还有谁忍心肯活?
奶妈:(才说出去)悌暴死了,罗密欧也被赶了走,
罗密欧杀了他,就被驱逐出境。
朱丽叶:(震骇)哦,天!——
是罗密欧的手,他亲手杀了悌暴?
奶妈:是啊,是啊,天哪,就偏偏是啊!
朱丽叶:(感情奔涌)哦,蛇一般的心肠,
你怎么偏有花一般的面貌!
可怕的毒龙偏偏守着这么一个可爱的仙洞?
美丽的暴君,是天使也是鬼魔!
乌鸦披着鸽子的羽毛!
看着是羊,心里是豺狼!
最神圣的皮表藏着可鄙的内容!
你装得像,心里却是两样!
是个横行的圣人,堂皇的恶棍!
哦,天哪,如果你把魔鬼的精神放进了肉体,
造成人间这么甜美的一个乐园,
那么地狱里你还能放些什么才把地狱造成?
一本书装订得那样好,
谁想到里面会这么丑?
哦,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居然藏着这么可怕的欺骗。
奶妈:(毒骂)不要相信吧,
没有真心,才是男人!
个个说话不算话,个个虚假,个个会骗。
(忽然)咦,我的人呢?我要晕,给我点水!
这些灾难,这些悲痛,这些苦都把我磨老了。
罗密欧,羞啊,你羞辱你自己啊!
朱丽叶:(突转)你舌根会烂的,这样咒我的罗密欧!
他生来就是高贵,怎么会羞辱?
在他眉上羞辱就会害羞,不能停留。
因为他的眉间是荣誉的宝座,
万方的人都来瞻仰。
我真是禽兽啊!方才,那样责骂,对他!
奶妈:(不懂)杀了你表哥的人你还说他好么?
朱丽叶:(满腔赤诚)做了我丈夫的人我能说他坏吗?
啊,我的爱夫,谁还能说你好,
连我,刚做了你三点钟的妻子,
就已经诽谤了你的声名?
不过为什么,你这个坏人,你要杀死我的表哥?
(转念)哦,不然,说不定我那坏表哥,
就会杀死了你!我的爱心。
那么就不要流了,这糊涂的眼泪,
泪水是为着不幸才流的,
如今却错用在喜事上去了。
现在我已经明白,我丈夫活着,悌暴原来要杀死他的;
但是悌暴死了,可原来是他,要杀死我的丈夫。
这都是安慰呀,我为什么还哭?
不过那一句话比悌暴的死还刺伤我的心,
我想忘掉,但是,唉,忘也忘不了,
像罪人想他所犯的罪那样刺痛着心:
“悌暴死了,罗密欧也被驱逐出境!”
“驱逐出境”,哦,
这句话就等于杀死了一万个悌暴啊!
光是悌暴死了,这灾难也就罚我罚个够;
假若灾祸的来到定要成双,
就这样不也好?叫她说,
“悌暴死了,你家里的人也跟着一块儿死亡。”
那么几年的悲恸也可以把这痛苦挨过。
但是如今悌暴死后还有更大的灾难!
“把罗密欧驱逐”,只这一句话,
就是父亲,母亲,悌暴,罗密欧,朱丽叶,
一齐被害,一齐死掉。“把罗密欧驱逐”!
无限的灾难哪,这话里面的含意多沉重,
这死气沉沉的苦痛,又哪是话能说得清?
奶妈,我的父亲、母亲在哪里,现在?
奶妈:哭呢,守着悌暴的尸首伤心。
你找他们么?我带你去。
朱丽叶:让他们拿泪水来洗他的伤口,他们哭得够了,
我的泪要为罗密欧的事情流。
把这些绳子拿起来吧,可怜的绳儿你也受了骗,
你同我都是,因为罗密欧啊,再也不能见。
他原来把你用作走到新房的路,
如今我死了,还是处女,可又是寡妇。
(拿起绳子,伤恸)绳儿,你来吧,奶妈,你也来,
我要躺在我结婚的新床,
但是,是死神,不是罗密欧睡在新娘的身旁!
奶妈:(着急,抚慰)回到你的房间去,
我去找罗密欧来安慰你,我知道他的地方。
听着,今天夜晚罗密欧准来,
我去找他,他就藏在神父的圣堂。
朱丽叶:(惊喜)哦,把他找来,把这个戒指带给我的好爱,
叫他快来,来跟我做最后的见面。
[二人同下。]
第三景 梵萝那 劳莲思长老苦修的密室
[劳莲思长老走进。]
劳莲思:(对着罗密欧藏身的地方)罗密欧,出来,出来,
先不要怕,“苦恼”爱上了你的才能,
你如今跟“灾难”成了婚。
[罗密欧出。]
罗密欧:神父,有什么消息?大公定下我什么罪?
又有什么不幸等待我,我还没有知道?
劳莲思:(慈恺)我的孩子,你已经尝得太多横逆的遭遇,
我又带来大公对你判决的消息。
罗密欧:(绝望)还用什么判决,还不是死。
劳莲思:他的判决真是宽厚,他不判你死,只把你驱逐。罗密欧:(惊惧)啊,驱逐!慈悲点说,你不如说“死”,
因为放逐的颜色比“死”还吓人,可不要说“驱逐”。
劳莲思:(劝解)从此以后把你从梵萝那驱逐出境。
不过忍耐一点,孩子,世界是大的,也自由。
罗密欧:(痛苦)出了梵萝那的城墙还有什么世界?
有的就是痛苦,煎熬,炼火同地狱。
所以驱逐就是驱逐到世界之外,
赶到世界以外不就是死?
那么驱逐就是死换了一个名字。
把这种死叫作“驱逐”,说得好听,
这是用黄金的斧子砍掉我的头,
一斧子杀死了我,你还在笑。
劳莲思:哦,可怕的罪孽!好愚蠢!一点也不知恩!
你的过失,按照法律,应该是死,
但是仁慈的大公偏向你,撇开了法律,
硬把凶恶的“死”字改成了“驱逐”。
这是多深厚的仁慈,你还不能领会。
罗密欧:(狂热)这是长期的苦刑,哪里是仁慈?
朱丽叶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
在此地是猫是狗,哪怕是老鼠,
任何什么轻贱的东西都能望得见她,
就等于在天堂里活着,而罗密欧不能。
苍蝇都比罗密欧活得高兴,体体面面,
可以跟她献着殷勤。
他们可以在朱丽叶雪白的手上温存,
并且在她的唇上偷到永远幸福的吻。
她会羞红了脸,她是这样纯洁和贞静,
连苍蝇沾着了她都以为是罪过。
但是罗密欧不能,他被驱逐出境!
这个苍蝇做得到,而我偏要急急忙忙地奔逃。
他们才是自由人,我是放逐的罪犯!
那么你还能说“驱逐”不是死刑?
难道你没有调好的毒药,磨快了的刀,
任何立刻死去的方法,管它是多么卑鄙,
就必须用“驱逐”这两个字来杀掉我?驱逐出境?
哦,长老,是地狱里的冤鬼才用这几个字,
随着这几个字,就是一片哭号的声音。
你是圣徒,你是听一切苦痛忏悔的神父,
你是有罪便能赦免的长老,你又说是我的朋友,
你怎么忍心用“驱逐”这两个字
一刀一刀地割下我的肉?
劳莲思:你这个疯了的人,听我说一句话。
罗密欧:哦,你还是会提出“驱逐出境”。
劳莲思:你怕听这几个字,我就传给你一副盔甲来防御,
这是苦难中的甘露,它叫作哲学。
它就会安慰你,虽然你已经被驱逐。
罗密欧:你还说“驱逐”?滚开吧哲学!
除非哲学会变出一个朱丽叶,
改换一座城,颠倒了大公的命令;
这帮不了忙,说不服我,谈也无用。
劳莲思:我看疯了的人是没有耳朵的。
罗密欧:你想怎么会有,如果聪明的人没有眼睛?
劳莲思:那么让我跟你谈谈你的处境。
罗密欧:你感觉不到的你就不能谈。
如果你像我一样年轻,朱丽叶是你的爱人,
刚结婚一小时,悌暴就杀死,
爱得像我一样的疯癫,也像我似的被人驱逐,
那你才配说话,那你也会扯掉你的头发,
滚在地上像我一样,要钻进去
这还没有挖好的坟墓。
[外面有人敲门。]
劳莲思:起来吧,有人敲门;罗密欧,你先藏起来。
罗密欧:不,不藏,除非是伤心的叹息,
像雾一样包住我躲过了寻找的目光。
[叩门声。]
劳莲思:你听,又在敲门——是谁?
罗密欧,起来,快去!
你会被逮去的。
(对门喊)等一下啊!
(又对罗密欧)站起来。
[叩门声。]
跑到我的书房里——
(应门)就来了!
(望着罗密欧不肯动)天哪!你这是什么糊涂心思!
(又对门应声)我来了,我来了!
[叩门声。]
谁敲门敲得这样凶?
(对门喊)你是哪儿来的?你干什么?
奶妈:(在台内)让我进来,你就会晓得我来干什么,
我是从朱丽叶小姐那儿来的。
劳莲思:(宽心)好了,那么就进来吧。
[奶妈上。]
奶妈:(匆匆)哦,善心的长老!哦,告诉我,善心的长老,
我小姐的姑爷在哪儿?罗密欧在哪儿?
劳莲思:就在那儿,地上,哭得都醉了。
奶妈:哦,他就跟我们小姐一样,简直跟她一样!
劳莲思:哦,深仇的痛苦,可怜悯的情景!
奶妈:她也是躺在地上,哭一阵,说一阵,又说一阵又哭一阵。
(对罗密欧)站起来,站起来,是个男人就站起来;
为着朱丽叶,为着她,起来站着;
你为什么叫得这样可怜哪?
罗密欧:(站起)奶妈!
奶妈:啊,算了!算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死。
罗密欧:(慢慢清醒)是你刚才说过朱丽叶!她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把我当作老早就杀过人的罪犯?
我杀了她很近的骨血,
我们刚刚开始的幸福也沾上了污点。
她在哪里?她怎么样?
我那秘密的妻子又怎么样提到这就要完结的爱情?
奶妈:哦,她没有说什么,就是哭,哭;
一会儿扑在她的床上,一会儿又跳起来,
叫着悌暴,可一时又喊着罗密欧!
把自己摔在床上。
罗密欧:(点头)是啊,仿佛我那名字就是杀人的弹火,
已经放射出来杀害了她,
因为叫那名字的人的手就杀死她的亲属。
哦,告诉我吧,长老,
在我身上是哪一块龌龊的地方
住着我的名字?告诉我,
我就一剑刺穿了这可恨的房屋。(抽出剑来)
劳莲思:(一把拦住)住手!你这不顾一切的!
你是男子么?你的样子是像的,
你的眼泪可是女人气,
你这粗野的行为像是野兽的疯狂的冲动;
看来像男子,实际是个糊涂的女人。
你既是男又是女,更是个四不像的野兽。
你真叫我吃惊,老实讲,
我原来以为你的性情是温和的。
你不是已经杀死了悌暴么?
为什么再杀你自己?
你这样把恨发泄在自己身上,
你也就杀死了跟你相依为命的爱人。
你为什么怨天恨地乱骂你的出生?
你生在天地之中,这天、地、生命在你身上成了一体,
你怎么能说丢就丢,说毁就毁?
啐!你真是空有了你这一副形状、爱情同聪明。
你像一个放高利贷的,不知正用你的财宝,
你原该用它们来装饰你的外表、你的情爱同聪明。
你这高贵的模样简直是蜡做的空壳,
里面缺乏男人的勇敢。
你为了爱也有过海誓山盟,但我看是一片假,
不然为什么你原想培植你的爱,如今却来杀害?
你的聪明原是你外表同爱情的装饰,
现在做不了装饰,自己也成了丑怪。
像火药放在新兵的枪筒里,
因为自己的糊涂点着了火,
原来为防御敌人的,现在却伤害了自己。
起来,汉子,你的朱丽叶还活着呢。
为着她,你才最近又有了生气!
这你不是幸福?悌暴原要杀死你的,
但是你把他刺死,这你不也是幸福?
法律原该判你死刑,现在偏爱你,
只把你驱逐,这你不更幸福?
一大堆幸福叫你遇到。
幸运穿上最美的衣服要来做你的朋友,
而你偏像一个不懂事、爱生气的女孩子,
噘着嘴要把你的爱情跟幸运赶走。
小心、小心,这样的性情会有很坏的结果的。
去,你应该去找你的爱,
爬进她的卧房,好好地给她安慰,
不过留神,不要等到守夜的都来了才走,
因为那样你就到不了曼陀。
在曼陀你就住下去,我们会找着机会
来宣布你们的婚姻,和解你们两家,
请求大公赦免,再把你召回。
那时你会十万倍二十万倍地快乐,
比起今日你悲悲痛痛地出走。
你先去,奶妈,替我问你小姐好,
叫她催着全家早点上床,
哀痛自然也会叫他们早睡。
告诉她,罗密欧就来了。
奶妈:哦,主啊,这样的好话我在这儿听个通宵都成,
哦,真是有学问哪!
(对罗密欧)姑爷!我就告诉小姐,说你就来。
罗密欧:快去,千万!并且告诉她预备着如何骂我。
[奶妈刚要走又转回身。]
奶妈:哦,姑爷,这儿是她叫我交给你的一枚戒指。姑爷,
快点吧,快来,天色已经不早。
[奶妈下。]
罗密欧:这一下的转变给了我多少安慰!
劳莲思:快去吧,晚安,这就是你的情形,
要在守夜的没来以前就走,
不然就等到天亮变了装离开。
你暂时住在曼陀,我会找着你的下人,
让他随时报告你此地的情况,
把你的手给我,不早了,再见,珍重。
罗密欧:(握着劳莲思长老的手)要不是无限的快乐引着我去,
那才悲痛,这样仓促就跟您分离。
再见!
[二人同下。]
第四景 梵萝那 凯布家中
[凯布与其夫人偕霸礼上。]
凯布:公子,现在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
我们简直顾不得来劝我们的小女。
你晓得,她和她的表兄悌暴感情很好,
我也十分地爱他!
(感触)嗐,我们生下来早晚也是死。
现在很晚了,今夜小女不会再下楼;
真的,如果不是为着你来,
我也早早地就上了床。
霸礼:(生涩)是,我也知道这悲痛的时期不是来求婚的时候。那么,晚安,夫人,请您为我向令嫒问好。
凯布夫人:一定,明天见早就可以知道她是什么心,
今夜她已经关上了门,
把自己锁在深沉的哀痛里。
[霸礼正要走,凯布又叫他回来。]
凯布:(忽来豪气)霸礼先生,好,
我就冒险把我孩子的爱情从我手里呈送给你。
我想无论如何她会服从我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夫人,你没睡以前先去找她,
告诉她,霸礼,我们的半子,对她的爱慕;
叫她,你记住,在下星期三——
不过等等,今天是什么日子?
霸礼:星期一,老伯。
凯布:星期一,哈,哈!星期三可就太仓促。
那么就定了星期四,好了,星期四,你告诉她,
那一天她就跟这位勋贵的爵爷成婚。
(对其妻)你可来得及?这样快你喜欢么?
不要太铺张,就请几位朋友;
因为,想想,悌暴刚死了不久!
他是我们的近亲,如果我们欢乐过度,
别人会说我们太不把他放在心里。
所以我们就邀六七位朋友,
点缀点缀也就够了。
(对霸礼)那么你觉得星期四怎么样?
霸礼:老伯,我恨不能星期四就是明天。
凯布:好了,你先回去,就定在星期四吧。
没睡以前,夫人,你先找朱丽叶谈一谈,
叫她准备好,在结婚那一天。
再见了,爵爷!掌灯,送我到我的卧房。
(对霸礼)请先去吧,哦,真是很晚了,
很晚了,怕不到一会就该天亮了。
晚安,爵爷。
[同下。]
第五景 朱丽叶的卧室 一边是位于花园上方的一扇窗 另一边是一扇门
[昧爽,凉台上走出罗密欧和朱丽叶,立在窗口前,风吹来,鸟声喁喁。]
朱丽叶:(依恋)你就要走么?还没天亮呢!
这是夜莺叫,不是百灵鸟,
刺痛我爱的耳鼓,吓着了我的爱。
她每夜在附近石榴树上唱,
相信我,爱,那是夜莺。
罗密欧:(微叹)方才叫的是百灵鸟,叫醒了早晨,
不是夜莺;看,东面淡淡地散开了白云!
什么亮光这样恶,在云边上嵌镶?
夜晚的蜡烛已经烧干,
欢乐的天明提着脚尖在雾漫漫的山头上站。
我得走,为着活;或者死,留在此地。
朱丽叶:那亮不是天明,我知道,哦,
那是太阳吐出来的流星,
做你今夜的火把,
一路照你到了曼陀;
所以再待一阵走——你还用不着!
罗密欧:(低沉)就让他们把我逮去,我愿意去死,
我心甘情愿,为着你我愿意留。
我就说那淡淡的天光不是清晨的眼,
那是新月的眉毛,银灰色的亮。
也不是百灵鸟,尽管它歌唱。
在天空里,高高地就在我们头上。
我口里说走,满怀的牵挂还是想留:
那么,死,欢迎你来!朱丽叶说好,那就能够。
怎么样,我的心?我们谈下去,这不是白天。
朱丽叶:(蓦地)这是啊,是啊!走吧,不能再留恋!
这百灵鸟叫得这样不中听,
哑着喉咙,好刺耳的声音。
人说百灵鸟的声调最甜美,
哪里是?是她生生地把我们分开!
人说百灵鸟换过来癞蛤蟆的眼,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把声音也换一换?
因为这声音从怀抱里惊起来我的爱,
像破晓的猎歌追着你离开。
哦,现在走吧,天空一点一点地亮!
罗密欧:(点头)嗯,一点一点地亮,
一点一点地黑起来是我们的灾殃!
[奶妈慌忙上。]
奶妈:小姐!
朱丽叶:奶妈?
奶妈:太太,你的母亲就要来了,天亮了;小心,不要大意。
[走出;朱丽叶把门闩好。]
朱丽叶:那么,窗户,打开吧!
让白天进来,让生命出去。
罗密欧:再见,再见!再一次拥抱,我就下楼。
[二人拥别后,罗密欧放下软梯,下。]
朱丽叶:(由楼上追望,急促)你就这样走了?
我的爱,我的丈夫,我的好朋友!
我要每一点钟都得到你的信息,
因为对我,一分钟就有多少天那样长久。
哦,天,照这样算法,等我再见我的罗密欧,
我的岁数该多大了!
罗密欧:(在花园里)再见!我一定,有机会就托人带信,
带给你——(顿)我的心。
朱丽叶:(泪涌出)哦,你想我们还能见面么?
罗密欧:自然能!目前这些灾难在快乐的将来就是笑着谈的材料。
朱丽叶:(寒战)哦,天!我的心为什么这样怕?
我仿佛看见你,或者因为你在下面,
像一个死人埋进深深的坟墓,
不是我的眼神花了,就是你的脸色惨白。
罗密欧:放心,爱,在我眼里,苍白也是你的面容;
伤人的忧虑吸干了我们的血。保重!保重!
[罗密欧缓缓下。]
朱丽叶:哦,命运,命运,人们都说你善变无恒,
如果你是善变的,你为什么惹上了他,
一个这样忠实的人?
那么就变吧,善变的命运,
我希望你这样就不会留他太久,
你会快快地又把他送回。
凯布夫人:(在门外)喂,女儿,你起来了么?
朱丽叶:(把梯子拉回藏好)是谁在叫我,难道是我的母亲?
她这么晚还没有睡?还是起得这样早?
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叫她到此地来?
[她把门打开。凯布夫人上。]
凯布夫人:(望着她的面色)朱丽叶,你怎么啦,现在?
朱丽叶:母亲,我不大好。
凯布夫人:(不耐心地劝慰)还为着你表哥的死在伤心么?
你真要用眼泪把他从坟墓里冲出来?
就是你做得到,你也不能叫他再生;
所以不要哭了,悲痛一阵就表示出你的爱,
但是悲痛太多,只是说你缺乏聪明。
朱丽叶:(无奈)这损失这样痛心,你就让我哭哭吧。
凯布夫人:可你这样地哀悼,你的哭,
你哀悼的朋友并不知道。
朱丽叶:这损失在我感到这样深,
我也只有为他,不断地为他流着眼泪。
凯布夫人:咳,孩子,你哭虽然说是为着他的死,
但是我看还是因为杀死他的那个流氓还在活着。
朱丽叶:(吃惊)什么流氓,母亲?
凯布夫人:就是那个流氓罗密欧。
朱丽叶:(旁白)他跟流氓可是有天地的分别。
(佯为嘲弄)上帝饶恕他吧!至少我先从心里饶恕
他;可是没有人像他叫我的心那样悲痛。
凯布夫人:那是因为万恶的凶手还在活着。
朱丽叶:(双关)是啊,到不了我的手,
我希望是我,我自己,为表哥报仇。
凯布夫人:你不要担心,我们一定得报复。
你就不用再哭了,我要派一个人到曼陀。
这个逃犯就在那个地方,
我叫人给他下一服凶恶的毒药,
他就会立刻陪着悌暴到了天上。
这样我想你就真的满了意。
朱丽叶:(冲出口)真的,我永远不会满意罗密欧,
除非我看见了他——死了——
是我的心为着表哥这样难过。
母亲,如果您能找着了这样下毒药的人,
那毒药让我来调,
好叫罗密欧吃了就能立刻静静地睡着。
哦,我的心多么恨,
听见了他的名字可不能把他找到,
好把我的爱,为着表哥悌暴的爱,
表白出来,在杀了他的人的身上复仇。
凯布夫人:(哄她)好了,你快点去买毒药,我就去找人,
不过现在,孩子,我可要告诉你一件快乐的消息。
朱丽叶:真的,是什么?您快讲。
在悲痛当中快乐来得正是时候。
凯布夫人:啊!孩子,你福气,他真心疼你呀,你的父亲。
他想排解你的忧愁,就看了一个喜气的日子,
梦都梦不见的喜事,真是你猜不着,我也想不到。
朱丽叶:(惊愕,微愠)究竟是什么呀,母亲,什么日子?
凯布夫人:(笑)咳,我的孩子,就在星期四的大清早晨,
那个年轻、漂亮、华贵的先生,
霸礼爵爷,在圣彼得教堂等你,
高高兴兴地等你做他快乐的新娘。
朱丽叶:(镇静)可是教堂也罢,彼得也罢,
说什么我也不能做他快乐的新娘。
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匆忙,他还没有来求我,我就得嫁。
我求您,母亲,告诉他,我的父亲,
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果真要,我就嫁给罗密欧,他,您知道我恨
——也不肯嫁给霸礼。
真,原来是这么个好消息!
凯布夫人:(不悦)你父亲来了,你自己对他说,
看看,你亲口说的,他怎样听你的话。
[凯布与奶妈上。]
凯布:(兴高采烈)太阳落了山,
天空不过落下一点潮潮的露水,
可是我的侄儿入了土,就落下来倾盆大雨。
怎么样,孩子,大雨还没有停?还在哭?
快哭成了河道啦。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身体里,
你做了船,做了海,又做了风。
我把你的眼叫作海,眼泪是忽起忽落的海潮;
你的身体成了一只船,在这咸咸的海潮里浮漂;
你的叹息是阵阵的风,风激起来你的泪水,
泪水又惹起来风,如若再不立刻平静,
早晚打翻了船,把这小小的身体葬送在暴雨狂风中。
怎么样,夫人?你已经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她么?
凯布夫人:(悻悻)说了,先生,她说谢谢你,她不肯,
我恨不得把这傻丫头送到坟墓里!
凯布:(想不到)什么?你再说明白点,说明白点。
啊?她不肯,还说谢谢我?
还不如意啊!难道她不觉得她福气?
像她这么个丫头,我们居然为她找着了
这么一个体面人跟她结婚。
朱丽叶:您找着了,我并不觉得如意,
我倒是感谢您为我找。
如果我恨这个人,我怎么能觉得如意?
不过即便是恨,我也感谢,
因为您原来也是为着对女儿的情意。
凯布:(暴躁)好啊,好啊,你这张会辩的快嘴!
什么?“如意”“我又谢谢你”
“不谢谢”“我也不如意”?
你这个小东西,你也不必来那一套“谢谢”,
你也不必对我说什么“如意”“不如意”。
在星期四那天你这贱东西就预备好,
跟霸礼一同进圣彼得教堂,
不然用囚车我也把你拉去。
滚开,你这脸上都发了青的死肉,
走,这下流货!你这讨厌的东西。
凯布夫人:(对其夫)去!去!你怎么?你是疯了?
朱丽叶:(跪下)好父亲,我跪着求您,
您只耐心听我一句话。
凯布:(狂怒)你死去吧,你这小贱货,不听话的东西。
我告诉你怎么样:星期四到教堂,
不然,一辈子,就不用见我。
不要说,不用辩,你不必答复我,
我手有点痒!——夫人,我就没想过我们福气,
上帝还留下给我这一个女儿,
现在我看清楚,就这一个已经是太多。
天罚我们才有这种孩子,
叫她滚,下流的东西!
奶妈:上帝保佑啊!
(对凯布)爵爷,您这样骂她,就是您不对啦。
凯布:怎么,要你这个聪明婆多嘴!少说,你就少生事,
去,这些话找那些好听闲话的东西们说。
奶妈:我不是坏意。
凯布夫人:(对奶妈)你就少说吧!
奶妈:(对凯布夫人,不平)人就不能讲话啦?
凯布:少讲,这个唠里唠叨的笨东西!
把你这些道理放在爱听闲话的碗边上去说,
此地用不着!
凯布夫人:你也太大的气了。
凯布:天哪!我简直要疯了。
白天,晚上,忙着,闲着,有人,没人,
在家,外出,早晚我的心都在千方百计为她找人家。
现在难得找着了一个有身价的君子人,
年轻,貌美,受过高贵的教育,
可以说是装满了优美的才能,
哪方面都能说是一个理想的男人;
偏偏遇见这么一个哭哭啼啼的糊涂东西,
不识时务,只晓得哭。人家把宝贝送到她面前,
她居然说,“我不能爱”“我不结婚”
“我还太小,我求求您,原谅吧”。
好了,你不结婚,我也原谅你!
你以后爱在哪里过就在哪里,
你别住在我的家里。
你想想,你想明白,我是向来不说笑话的。
星期四就在眼前,把手放在心上想想。
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就把你许给我的这个朋友。
要是不肯,那么你死也好,要饭也好,
饿死,死在街上也好,
我跟你说明白,我决不认你。
我以后的财产种种,什么也不是你的。
你好好地想去,我决不说谎。
[汹汹走下。]
朱丽叶:坐在天上云光里的难道不是怜悯?
怎么就看不出我心里面最深的悲痛?
哦,我的好母亲,千万不要抛弃了我。
先把这个婚礼延迟一个月,一个星期;
如果您连这都不肯,那就不如把结婚的新床
放在悌暴躺着的那个黑暗的地方。
凯布夫人:(冷淡)你不要对我说,我一句也不愿意讲。
我不管你,随你怎么样。
[也走出。]
朱丽叶:哦,上帝!——啊,奶妈,这怎么办?
我的丈夫活在人间,
我对他的盟誓都存放在天,
怎么样才能把那盟誓取得转,
除非他死了升天,亲手取回来,对我交还。
安慰我吧,给我出个什么主意。
唉,天哪,你怎么对我这么一个软弱的人
使出这么凶恶的毒计?
(见奶妈不做声)你怎么说?没有一句快乐的话?
总有一句安慰我,奶妈。
奶妈:(蓦然)老实说,这就是安慰你的话:
反正罗密欧已被赶了走,我看准了
他回来找你麻烦,那是绝对不成。
就是他能来,他只能偷偷摸摸。
现在事情既然闹到这样,
我看最好你就跟那个爵爷结婚。
(满脸的笑)哦,他才是可爱的君子人,
比起他来,罗密欧就是一块洗碗布。
小姐,要说霸礼那一对眼,
鹰的眼也没有那样机灵,那么美,那么光彩。
我说错了就受罚,
你这第二次婚姻准幸福,
因为那比第一次的好!
咳,就说不好吧,
反正你第一个丈夫已经死了!
他不能来,你不能去,这不就是死?
朱丽叶:你从真心里说的?
奶妈:也是从灵魂里说的,
说假,两样我都受上帝惩罚。
朱丽叶:(画了个十字,祈祷这誓言实现)阿们!
奶妈:怎么?
朱丽叶:好了,你已经真正是安慰了我。
进去吧,告诉母亲说,我出了门,
因为方才得罪了父亲,
才到神父的圣堂去做忏悔,
再求神的原谅。
奶妈:(高兴)好,我就去,这才是个聪明的主意。
[奶妈下。]
朱丽叶:天会毒毒地惩罚她的呀,这个最坏的魔鬼。
还有比这个再深的罪恶?劝我变心,咒骂我的好人!
这一张嘴多少次把他夸得无踪无影。
去吧,你这个帮手,
从此分开,你跟我的心;
我去找神父,求他把大路明指;
都不成了,我还有办法去死。
[朱丽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