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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银宗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圈, 将她带进帐内，将他们与外面的士兵隔成了两个世界。

　　薛九源朝外面看了一眼, 黑压压的人影, 却听不到半点多余的声音，“西宁侯治军果然有一手，若是埋伏, 定叫敌人察觉不到分毫。”

　　许银宗睨她一眼, 不置可否。他记得她方才在外面得到的“不过如此”的评论。

　　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平静地问她：“都想起来了？”

　　薛九源咧嘴干笑, 看看帐篷顶, 又看看外面的人影, “我弟弟成了你弟弟, 你真是我亲哥！可是, 我还是不想认。”

　　她哥哥众多, 却一个个都英年早逝。

　　如今，她一个哥哥都不想认。

　　若不是刘二收的三个义子是在她恢复真实的记忆之前，她也会拒绝。

　　许银宗几要浮出笑意凝住, 垂眸半晌。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她把自己当成了哥哥而难受, 还是因为她连“哥哥”这个身份都不打算给他而难受。

　　到底, 他们之间还是有了难以修复的裂痕。

　　他的手指划过桌面上摆着的舆图山河, 眉目清冷, “晚了, 如今, 我只缺一个同生共死的副将，你敢？”

　　哥哥这个身份，他已经不想要了。

　　他的命途未知, 同生共死这个词份量极重。

　　他抬眼锁住她的神色, 想要知道她是否会应，在应之前，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多久的犹豫。心跳如雷，响在耳边，但他面上如常，除非细看他按在舆图上略微发白的手指，才能发现这一刻的表里不一。

　　让他意外的是，薛九源神色一正，语气轻佻，“巧了，我不缺哥哥，只缺个压寨相公共祭薛门将魂，重振荣光。这回，你应？”

　　许银宗脑中一嗡，快速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薛九源被他呆愣的样子逗乐了，好心情地重复了一遍，“这回可听清了？！好话不说第三遍。再要没听清楚，我就当你拒绝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喜悦后知后觉地涌入心间，海上雀跃的浪花。

　　许银宗低低地笑了起来，如同冰天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罗兰般的霞光，让薛九源有种身处仙境的不真实感。

　　薛九源突然觉得，自己的话亵渎了霞光中的神祇，“算了算了，知道你不愿意……”

　　“应。”许银宗一个字打断了薛九源的话。

　　他的要求，换句话来说，不过就是问她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她的问题，等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欣之若狂，如何能不应？

　　可才出口，他便想到自己的未知的未来，觉得自己应得太过草率，语气一转，道：“那是不可能的。既已决定离了山寨，压寨相公之事，不必再提。”

　　薛九源愣了一下，神色转为难以言表的震惊，欢喜，而后，一瞬的失望后，转为了然，不正经地嘻笑起来，“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了。”

　　许银宗手指一僵，目光停在她面上，忘了移开。

　　四周温度突降，浪花成冰。

　　薛九源已经转过身，把玩着他架在一旁银枪枪缨，“我已经放弃你了，压寨相公自然不会再是你。也不想认你做哥哥，给你做副将倒是不错。可是，我不会与你同生共死。你比我早出生五年，本就不是同生，若是与你共死，我岂不亏大了？！再说，我只答应给你做副将，并没答应离开寨子。”

　　其实，上辈子，她比他还要短命。

　　这辈子，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不会放过太子，弑储等同谋逆，她不打算背着薛家子孙的身份去做这件事，倒是土匪的身份方便许多。

　　到时候，朝廷追究起来，她一人承担，不必再连累许银宗和薛九气。

　　这样一想，她就释然了。慢慢地将眼里的复杂情绪藏好，回视他时依旧带着轻佻的笑意，“阿九一日为匪，便终身为匪，已然当不起薛姓。侯爷以为呢？”

　　不过一会儿，被他的视线逼得略微不自在，眨了眨眼，“若是侯爷难以决定，我就先回寨子了，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派人给我送个信。”

　　她将将转身，许银宗冷得带冰的声音响起，“好。”

　　薛九源疑惑地回头，这个“好”，是答应她不与他同生共死的条件还是允她先回寨子了？

　　配合着他的神色品了品，确定他是答应了。可不知为何，她觉得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尴尬了许多，甚至不敢直视他凝着的双眸。

　　“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干笑两声，转了转眼，看向他按在舆图上的手。

　　许银宗顺着她的视线瞧见，将手指收于拳下，背至身后。

　　薛九源：“……”

　　这么好看的手，只给她看一眼就没了，副将的待遇未免太低了些。

　　不过，来日方长。

　　“我问你。”她的目光落到舆图上，半垂着的眼睑藏住了她眼里的几分尴尬和不自然，“当初我去求你帮忙，你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既然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又为何还要出手？”

　　问着问着，对答案的渴求将心里的不自在压了下去，她抬起眼，直视许银宗。

　　后者并不意外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说出来，“是苏瞳预料到了薛家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本不信，因她是夫诸先生，才派了些人去留意着。”

　　苏瞳，便是夫诸先生的名。

　　提到这个人时，许银宗神色间略有赞赏。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在奉旨去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夫诸先生是女子。

　　时隔三年，苏瞳的容貌，他已经忘却，甚至在三年前，他也不曾记下这个女子的容貌，只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她真容时生出的评价：病弱娇娥。

　　一见面，她便放出了三个锦囊，言及大晋将有大难，他取她，她供计，为大晋避开劫难。

　　起初，他是不信的。

　　若要娶妻，他只想娶梦里的人，那样和睦又不单调的日子，再过几辈子都不会腻味。

　　直到苏瞳预料的几件事情都成了真，甚至于几个月后战报里出现的斩杀敌人数，我军伤亡数，都丝毫无差。

　　他才相信苏瞳必有过人之处。

　　他看到苏瞳日渐孱弱，明明已经没有多少寿命了，却每日微笑着与他谈判，不不卑不亢，也不放弃，有一天，他以对一个贤士的坦诚告诉她梦中人的事，再次建议她不必将时间浪费在他上。

　　她微笑着回答，“侯爷一心想着寻找梦中的人，焉知奴家所提之事，不会给你与梦中人一线生机？”

　　不待他回答，她垂了眸子，语气淡淡地道：“奴家命不久矣，即便成亲，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妻。奴家自知如此，才会找到侯爷。侯爷无意娶妻，奴家亦无意为妻，只想借着这场婚礼，恢复晋人的身份。”

　　苏瞳祖上是晋人，意外落于契丹之地，代代繁衍下来，直到她，回了晋，却还是契丹人的身份。她想要改户籍上的那一笔，便需要一纸婚书。

　　也不知是因为梦中人的身份还是因为苏瞳想要恢复晋人身份的热烈说动了她，亦或是单纯的对苏瞳的怜悯？

　　总之，他应下了这桩婚事。

　　成婚那日，他站在西宁侯府外，看着外间飘起的细雨，想的是梦里他与那女子成婚时的场景，他后悔了。

　　长街急促的马蹄踏水声拉回他的思绪，也让他松一口气。

　　他换装上马的速度，比往日还要快两分，他停在苏瞳轿旁，理直气壮，“夫诸先生自入府，府中诸事已交待妥当，自不会有人为难先生。”

　　一只白得不见血色的手从窗中伸出，递出三个锦囊。

　　隔着正红的盖头，苏瞳的声音不带情绪，“这是应下侯爷的。侯爷此去，万不可回头。到得十里亭外歇息时，打开第一个锦囊。而后，遇到实在难以定夺之事，打开第二个锦囊，生死大危时，打开第三个锦囊。侯爷此去，奴家与侯爷生死相隔不复相见。望侯爷前路顺遂，得偿所愿。”

　　许银宗看来，自己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侯府军中，大小事宜，皆由他定，不存在难以定夺的时候，战场上更是时时生死大危。

　　这三个锦囊，有两个几乎是用不上的。

　　这让他感觉到到受了欺骗。但因为面对的是夫诸先生，又战事紧急，并未多言便策马离去。

　　至于苏瞳所说的生死相隔，许银宗也是不信的。

　　到了十里亭外，他突然想起战败得古怪，圣怒难平，着人回去瞧着情况，打开第一个锦囊，第一句话是让他派人回去救薛家家眷的性命，第二句是告诉他应敌之法，必须要将士们相信薛家是真的谋逆了，才能让他们全心对敌。敌强我弱，相差悬殊，若不如此，全无胜算。

　　到得这时，他才相信夫诸先生的心是真的向着大晋的。

　　也就是在这时，他得到她去了的消息。

　　这个一心想要以嫁给他为跳板恢复晋人身份的女子，终是还未来得及迈下喜轿。

　　他沉默片刻，偏头吩咐许义，“传令回去，对夫诸先生以夫人之礼葬，办好户籍，作为她的随葬。”

　　许银宗脑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口头上略作更改，藏了梦中人之事，只将功劳都推给了苏瞳，并将第一个锦囊里的字条推到了薛九源面前。

　　薛九源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僵硬地将视线转到桌上多出来的字条上。女子空灵秀逸的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不信，这些话这些字，她一个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