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嵇侍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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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阿臧手里握着的这枚香囊,原是我赏给武承嗣妇的?”
杨慎追小心翼翼端着漆盘,将一金盏犹冒热气的药饮子放到女皇案上。白发老妇人并没看他,只微微一动身子,不知怎么地,阿追就明白了她的示意,悄没声留在书案后,距女皇不过一尺远处,长跪侍坐。
他没日没夜贴身服侍大周皇帝几天了,一开始的恐惧忐忑渐渐散去,自觉适应得还行。女皇待他很有耐心,没发过什么脾气,象个慈祥老祖母——咳,可不能这么想——对他的卖力尽忠应该也算满意。
毕竟在太平公主府里锤炼了三年,他的辛苦煎熬没白费。
药饮子旁边,就是那枚半裹在手巾里的银香囊,球壁焦黑黏糊,细密花纹被皮肉还是什么掩住不少,看着有些恶心。
“圣上英明。今日婢子从狄国老遗体手中取出的这枚香囊,原系魏王妃赐物无疑。婢子去魏王府,当面出示让其辨认,王妃及身边侍婢皆确定刻字不差。”
上官婉儿面色语声都显疲倦。她连日在宫内城内奔波,着实劳累。女皇并不在意,皱眉问:
“武承嗣妇受赐的香囊,怎么会在阿五阿六生母手里?婚礼那晚,她也去李迥秀宅了?”
“回圣上,魏王妃并未前去。她自魏王薨逝,一直在宅内佛堂为夫守孝,至今未曾出院门一步。魏王三年丧期未满,其子女亦未便前去贺婚,只有嗣王延基一人代全家至李宅道喜。”上官婉儿答。
“那魏王妃这香囊,是怎么到李宅的?是武延基带去的?”女皇追问。
“回圣上,魏王妃和嗣魏王二人均否认此说,坚称香囊一直留在王府内,直到昨日被假冒女官索要带走。若此说为真,那臧夫人手握的香囊,就不是魏王妃这一枚,时间对不上。”上官婉儿说着微微摇头。
年近八旬的老女皇叹息一声,伸手去取案上药饮子,杨慎追忙端起来递到她唇边服侍。女皇就他手里抿下一口,摇头道:
“真是年纪不饶人,我光听婉儿你这么来回说来回说,心里都乱了,脑子跟不上趟。你的意思,香囊是先在阿臧手里被发现,后被人骗出魏王府的?”
“是,圣上英明。若按魏王妃母子所述,确是如此。”上官婉儿语气似隐含别意。阿追都听出来了,女皇也追问:
“你说按魏王妃母子所述,那你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喽?我想想啊……对,武延基不是魏王妃亲生的吧?我记得那小县主嫁给承嗣以后,没生育过?”
“她曾怀过一胎,几个月的时候生病,没保住。”上官婉儿回答,“这十年,母子相待以礼,倒也没闹过什么不和睦。其实婢子先是怀疑那‘假冒女官进府索要香囊’的说法是否为真,毕竟那香囊一成为谋杀证物,原主就报受骗丢失,太过巧合……”
“对呀!”女皇拍案赞同,“早不被骗晚不被骗,一卷进案子就被骗了,真好方便呢!再说这洛阳城里,哪来那么大胆子的女人,敢随便冒充宫使?能随便冒充宫使?他魏王府里也不是没见过朕遣使传召,一家子又不是没知识的乡下村夫,随便几个男装女子进去索物,王妃世子就信了,给了?你是怎么查证的?”
上官婉儿唯唯回道:“正是圣上说的这道理,一些儿不错。婢子分头询问了魏王妃、嗣魏王和当日王府门阍、引路奴婢、王妃侍尼等人,有意隔绝他们,单独查问详情,反复验证。如若此事是编造的,那必定会有些细情核对不上。但半日问下来,居然没发现什么破绽……只是嗣魏王又说了些话,引得婢子疑惑。”
女皇已喝完药饮子,阿追放回案上,又捧来漱盂,侍奉老妇人漱口。眼见女皇一时没空理会自己,上官婉儿略停一刻,自顾说下去:
“嗣魏王说道,他先父逝世,也是酒后暴死。当时先魏王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卧床上,室内只有王妃侍奉。次日王妃醒来,一探魏王没了气息,慌忙唤医工来看视。魏王府医人连同尚药局御医都来诊断,皆说是魏王身体发福,酒后痰涌窒息所致。臧夫人之死,也与李迥秀新婚夜大醉有紧密关系。小魏王当日在侍郎府里见到那情形,便觉得眼熟……”
“男人喝大酒喝死自个儿,又不稀罕,有什么眼熟不眼熟的?”女皇一哂,“武延基是暗示他继母害死了他阿耶,如今又害死阿臧么?”
“情理上自然不通。”上官婉儿答道,“魏王府和凤阁侍郎府虽然同在积善坊,相距不远,可也有好几道高墙隔着。魏王妃那身体……圣上素知,她生过几场大病,直起腰来都困难,更遑论爬高越墙去杀人了。小魏王只说,继母所居佛堂诡异,夜间经常有怪声怪影。言下之意,怕她是在淫祀妖鬼,将来要连累全家。”
“哦。”女皇哼一声,“这小子给后娘安的罪名,可是有点严重哪。这也难怪,武家儿子欺负后娘,算代代相传的家风了。”
她语意嘲讽极重,连阿追都听得上了心。默默一想,对了,以前听太平公主闲谈过,女皇的生母杨氏就是她父亲武士鑊的续弦夫人,武士鑊死后,杨夫人母女都被前妻留下的儿子欺侮虐待。因此,母女翻身掌权后一度差点把那几个儿子全家诛杀殆尽……
“是。小魏王也是一脸的惶恐为难,连连谢罪。他与王妃李氏有母子之分,本不该出举,可又怕将来案发,合族死无葬身之地。就算能暂时苟且,他下个月就要迎娶永泰郡主进门,新妇本就容易招崇带邪,再加上家中不宁……小魏王再三恳求婢子,将此情私下禀报神皇,伏听圣裁。”
老妇人抬起下巴,闭目叹一声:
“武承嗣么,他就算真是被自己新妇害死的,那也不冤……算了,他家的糟心烂事,先不提吧。还说那个香囊,你如今判断,阿臧手里握着的,究竟是不是朕赐给魏王妃那一枚呢?”
上官婉儿语气愈发小心:
“据婢子现今得知讯息,恐怕不是。前天臧夫人死后手握的那香囊,婢子当时看过,记忆中没有十八字铭刻,那便不是魏王妃之物。那枚香囊如今去向如何,也是不解之谜。”
“今早狄仁杰手里的香囊,却是魏王妃这枚?”女皇问,“香囊到狄仁杰手里时,还没有刻字。烫坏他掌心以后,就有刻字了。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婢子愚见,可能有三种情形:其一,有人在这期间更换了香囊;其二,香囊未换,有人寻机在内里碗底刻上了字;其三,香囊未换,原碗底铭刻,以泥金涂抹或其它手段暂时掩盖住。狄公将红烫炭粒塞入香囊,烧坏了原来的涂层,使得刻字又露了出来……”
阿追肩膀微微一动。自上官婉儿入迎仙殿向女皇禀报,他断断续续一直在听。上官婉儿所说的第一第二种情形,他也想到了,第三种却完全出他意料之外。
女皇似并没看他,阿追这么一动,老妇人却立即扭脸瞅他一眼,笑了:
“阿追你太年轻,不知道婉儿也是一把查案好手吧?以前她还和狄怀英联手办过案子呢,学了好些秘法。唉,斯人已逝,大厦将倾哪……”
老阿婆自艾自怨的暮年感怀,这两天阿追已听了太多,习惯地只点头不应声。女皇又将一只筋节暴露斑点密布的手伸向案上香囊,却在囊外那一片黑糊糊污秽前停住,似是不愿触碰这些血肉烧结。
“婢子着人把这香囊清洗干净吧?”上官婉儿说着,抬头向阿追使个眼色。长跪着的阿追立即伸直腰起身,欲唤人进来。
女皇却挥手阻止,又问:“阿追,你知道晋惠帝么?”
“是。”阿追在太平公主府里读过些书,“奴只知晋惠帝天性痴愚,不明世事。百姓遭灾无粮可食,纷纷饿死,晋惠帝却问‘何不食肉糜’?”
“呵呵。”女皇一笑,“就是这么呆傻的晋惠帝,弄出八王之乱,一辈子被杀逐废立无数次,遇上个肯以身护主、血溅御袍的嵇绍,也知道好歹,跟身边侍人说‘衣上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他是真傻还是装傻,难说得很呢。”
阿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而且谈及刺王杀驾帝皇废立,似乎也挺犯忌讳。他为难地看了看上官婉儿,中年女官从容微笑:
“婢子斗胆要驳神皇一句了。虽然同是忠臣血肉,狄怀英公与嵇绍,却天差地远。狄公生逢盛世,为明主鞠躬尽瘁,扶保的是万民安乐的锦绣江山。晋惠帝与嵇绍却主昏臣穷,除一死节之外别无可取。圣上自开千古美誉,又何需追怀前朝旧事?”
“千古美誉……也就是你,当面吹捧吹捧罢了。”女皇一笑,又敛容问:
“婉儿,你觉得狄怀英是寿终病逝,还是被人谋害的?”
上官婉儿迟疑:“婢子至今不敢肯定……午后尚药局侍御医和大理寺仵作都去狄宅查验了遗体,也各有所持,争论不休。狄公遗体那症状,说是心疾发作致死也讲得通,说是外力窒息而死,似也有可能。香囊变幻,更是扑朔迷离。婢子不敢擅自猜测,只能先回宫如实禀告圣上。”
女皇边听边“嗯”,又问:
“狄怀英的夫人和家人怎么说?她们是想查明死因,还是愿意遗体早点入土为安?”
“狄公的儿女都还没赶回来。狄夫人年迈多病,悲痛过度,需得静养,婢子没敢向其挑明狄公可能并非病逝……然而今日在狄宅灵前,婢子已听到有文人官员议论,说狄公德高望重,乃我大周定鼎栋梁,这一逝去,时机太过巧合,只怕是有缘故在内。”
“那些文人官员啊,什么时候能忍得住不嚼舌根?”女皇哼一声,“时机有什么巧合的?皇太子也立了,宰相也都稳了,只等我老太婆过年犯病一咽气,他们就接位恢复李家江山,还能再有什么变故?”
换成别人说这话,只怕会立刻被抓走拔舌。女皇自己说,婉儿和阿追也都不敢出一声接话。
阿追只觉狄仁杰的死讯对女皇打击很重,老妇人对之远比前两天对二张生母之死上心。那个“阿臧”在再嫁婚礼上暴亡,女皇说起来更象是谈论笑话。狄仁杰的猝逝,却真正让她难受揪心、情绪暴躁。
发一顿脾气后,女皇的老迈身躯往后一倾,阿追立刻上前扶住,挪移隐囊过来,让老妇人在坐榻上靠得更安稳舒服些。
女皇没有离开他扶抱的意思,一只手还落在阿追腿上轻拍,又和婉儿聊天:
“说起晋惠帝啊,我记得他后立的那个皇后羊献容,也是跟着男人废了又立,立了又废,给折腾得够惨,是吧?后来她落入攻陷洛阳的匈奴君王手里,还挺受宠,又立为皇后。她说过什么来着?说胡主才是真男人?”
“晋惠帝亡国之暗夫,不能庇妻儿。妾生于高门,常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上官婉儿微笑答,“晋惠帝生于深宫,一辈子软弱无能,哪里能和刘曜那等马上皇帝相比。”
女皇语意不明地咕哝几声,笑道:“羊献容说那话,被后世老夫子们骂死了,我却深有同感呢……嗯,还是阿奴孝顺我,每回进献,都深得老娘欢心。阿追这孩子很不错,老老实实的,只一味尽心服侍,话又不多。阿五阿六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聒噪了。我难得耳根子能清净两天。”
这是在夸他,阿追却只觉颊上一热,不敢看上官婉儿表情。上官婉儿轻巧地岔开话题:
“圣上龙体康健、心绪欢悦,是天下万民之福。婢子请旨,臧夫人案原由狄公主查,狄公又猝逝,二案该由谁接手?”
“你不是一直在查访这两案吗?”女皇懒懒地答,“这两案都不宜公诸朝野,得秘密查访。你又熟悉情形,又有经验,聪慧干练,何必再假手于别人?”
上官婉儿伏地逊谢,禀道:“婢子不敢推托,只是事涉众家郎君及外臣,婢子一介女流,许多场合到底不便。婢子主查内家娘子们,外头还需得有一位刑部或大理官员主事才好。”
“嗯,这也有理……对了,阿淳那孩子,这几天都在案发地?他没什么古怪吧?”
阿追不知道女皇所说“阿淳”是谁,却听婉儿回道:“邵王对两案情形所知颇多。他行迹确实,应无嫌疑古怪。”
“那就好,叫他领个查访使衔,帮着你问这两个案子吧。”女皇吩咐。
“邵王——”上官婉儿脸现迟疑,“虽生性聪敏,毕竟长于深宫,少接外务,于人情世故恐怕——”
“他今年也十八了,储君嫡子,将来要登基接大位的。不趁早历练历练,在外臣当中立一立人望,难道等当了皇帝,再现学人情世故?”女皇鼻子里笑出一声,“你不过是怕他一个毛头小子,掺和这等事惹上麻烦,再连累东宫罢了。既然如此,你就时时看着他点,耳提面命教导,树一树恩。将来等我死了,他们待你也能好些。”
上官婉儿不敢再接话,只伏地叩谢。女皇又道:
“狄怀英不用说,李迥秀也是凤阁侍郎丧妻,宫中朝中都该有所表示。狄怀英那边,让礼部鸿胪从重赙赈,派尚书正卿去治丧,他当得起。李迥秀阿臧那边么,朝臣去就不合适了,还是遣个宫官吧……”
老妇人的手又在阿追腿上拍一拍:
“阿追,你领个‘奉宸府供奉’衔,明日带宫使,去侍郎宅走一趟宣赐。”
阿追大吃一惊,猛然抬头。女皇半靠在他怀里,他看不到女皇脸上神色,只见上官婉儿似在忍着笑,又似乎有点同情他。
他这就有官身了,明天要出宫,却是去给“情敌”二张兄弟宣敕颁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