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奔流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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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的一夜我伴母亲从这里乘船到即将离世的外公身边。发动机的声音嘈杂,嫩寒裹住竹林山谷,薄雾萦回,月凉如水,而水流湍急,千回百转。母亲时而茫然,时而惆怅,我亲眼看着她独自立在船头怔怔思索的样子,而父亲拒绝陪伴她。我想亲人离开是一种微妙的状态,如同外公在我小的时候抱着我看落叶,放牛的大叔经过的时候恭敬地向他低头,而牛从落叶上踩过。轻微的咔嚓声。叶子粉身碎骨。你其实抱有一种他只是在船上透过迷蒙细雨向你挥手的错觉,掌舵的依旧是那个喜欢用你的脸蹭他的胡须的白胡子爷爷,红彤彤的脸上挂着毫不修饰的大笑。他在晚上就会回来,为你做最喜欢吃的小炒。依旧让你坐在他肩上看落花。但开船的唐哥手里火光一闪,照亮破败的船板的时候,一切幻觉在这微小的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那一瞬间的光仿佛已经将过去点燃,一切就在袅袅的呛人烟味中,一明一灭。
每年回老家的时候我都执意要路过这里,并且停下来转转圈再走。父母早已经习惯于我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癖好,他们只是停下车,打开门,告诉我半小时后在库区见,然后用无比宠腻的眼光送我离开。我其实并不喜欢看着这样一个地方年复一年地衰败下去,却执拗地选择在这里告别我每一年在有意无意间流逝的青春。曾经最喜欢在贯穿这里的路上一遍又一遍的来回跑,呼叫着熟悉的名字。清晨的时候总有雾色,于是带着一身露水回到家,熟悉的唠叨便会响起。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啊。而今路旁的树已经完全遮住了天空,以前那种受到细心呵护的洋洋洒洒的嫩绿色仿佛断裂在风中的口琴声,无迹可寻。积压的信件无处投递,写完一封就丢到抽屉里。从来就不给收到的任何一个人的来信回信,就好像不喜欢给任何一个人说再见,一旦离开了,会不会再见面又如何呢?梅子依然青青,可惜我已不是我。
只有那条大江,依旧在寂静无声的废城中脉脉而过。蔓草在风中轻柔摇曳,暮野莺飞。一切又回到所谓荒芜的境地。
人从自然里取回多少,或许最终还是要还回去多少。小时候看到如此大江也被水坝拦截,背后瑰丽的人工湖上落满如同燃烧的枫叶的小山宛若飘盈的绿色缎带上嵌入的块块红宝石,最崇拜的便是父亲这位总控那个巨大泥石堡垒的工程师;在蓄水的时候,母亲甚至可以带着我趟过江水到对面的中学去。然而,一个炎热的仲夏夜,睡不着的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吡吡剥剥的鞭炮声,鼻子中闻到刺鼻的烟火味,还奇怪谁在这个时节就庆祝春节,嚷着要出去看。然而母亲严厉地训斥我,外婆也低声在我耳边呢喃,最后他们带我到院子里,却蒙着我的眼睛,让我细细听。在鞭炮声中,夹杂着的,却是悲伤和害怕混杂的哭声和歌声。我茫然,不知所措。外婆说这是河伯收了喜欢的弟子去水域,那些歌声,她说,那是受不了分离的家眷,对迷失在茫茫水域的冤魂所唱的魂兮归来。年幼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声音,我好怕。
我怕。怕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叫,男人苍凉哀痛的哭吼。我总是把事情想得简单,我以为,太阳落下去了,闭上眼睛,明天早上太阳就会升起来;昨天晚上跟你“白白”的人,明天早上上街就可以碰到,如果你够乖,他会给你买一个冰激凌吃。其实,不是的,根本不是的。太阳落下去升起来,那也已经不再是同一天;而跟你说再见的人却不一定能够再一次相见。曾经,我放肆地奔跑,从不回头,从不看路。可是,一再听到这样的嚎叫哭吼让我崩溃,我知道我没了一些东西,我说不清的东西,曾经膨胀在我身体里的东西,它们曾充斥我,支持我的。如今,去了哪里?每一年看到外婆,我都趴在她身上,细细为她梳头,缠着她讲我已经听过一千遍的白毛女的故事。她责备我怎么越大反而越喜欢痴缠,我知道她其实心里很欢喜,一如我听到她居然为我在教堂捐资上万那样心酸的欢喜。让心要裂成两半的欢喜。
白毛女后来怎么样了?幸福地生活呗。
再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我想知道嘛。死了呗,哎,宝宝,外婆要切菜了。
为什么会死嘛?人总要死的。
我不想死。那就去做小狗,小狗是不会死的。
外婆又笑人家。嘿嘿,真的。
爱情是不会死的。他说道,笑嘻嘻地搂住我,窗上,烛影摇红。原来回忆也会无疾而终。渴望幸福的执念会用时间做借口把完整的记忆切割成一桢一桢的碎片,我记不得为外公守灵的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却记得偶尔我能控制自己停下哭声的时候,表姐用暖的毛巾敷我肿起来的眼睛,外婆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狗狗舔着我的手。还有棺木放进山坳的后,我将白酒泼向天空时,心头突如其来的那种释然。便如这里一般,面朝着江水,隔着一汪碧水的那些山啊人啊房屋啊,远得似乎连一年来探一次亲的五舅娘也要比它们亲近得多。可是这些被山水隔断了的时光又去了哪里呢?我来到以前住的院落,现在锈得打不开。门板上的漆,原来是水蓝,渐渐变成深蓝,而今变成了白色。回头将低低的木栅栏带上,关上一门的童年空气,关上长久的旧时月光。有些东西是速朽的。来得有多快、多容易,去得也便一般平常。
忽然又想起小时候执意要证明自己不用大人来管,拖着他去“学校后山的大湖”。的确是很漂亮。夕阳映在湖上,圈圈涟漪。橘黄色的天空,明媚的山峰,荡漾的光辉。慑人心魄。大群水鸟从天空的角落飞过。遥远的地方,有袅袅的炊烟。我放声大哭,他边拍着我的背边帮我摘掉身上的苍耳。袜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甚至头发上也有三颗。又仿佛想起站在办公大楼的四层看着几十米外的亭台,他纤长的身影靠在那里,衔着香烟背对着我面对着到凉亭唯一的路。偶尔有不知道什么动物跑过,地上铺满白色的月光。夜晚的寒气渐渐上来,我抱着自己的肩膀。不知不觉间时光便到了这样微妙的时刻啊。那低头微笑的温柔竟也让两个人错身而过么?父母执意离开是否也因为在这里他们看不住我?每一片砖瓦都认识我,它们在每一个“危机”时刻帮助我,把他的千言万语告诉我——即使它们现在已不属于我……
他对我说,亲爱的,我相信你。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自己。高中的时候,大家一起在学校的大草坪上看狮子座流星雨。他们一直尖叫着,跳着唱着。我在一边看着,仿佛自己并不是那跳着的一个。亲爱的,我其实希望的是和你回到这里,在五号山上的枸杞丛中看流水。就如小时候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带我们一起在远处看着水库放水的时候一样。奔腾的水柱,带着泥沙游鱼和上一年的心情,一起顺着既定的轨道呼啸而下,溅起百米外仍然砸得人身上生痛的水滴。我在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都只感到我自己在漂泊,父亲母亲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乡,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出生地,和,唯一的这么一个你。我昨天又梦到你了。一切都没有变,两个少年,在那野***盛开的湖边,无尽的奔跑。睁开眼睛,抹去泪水,看看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半小时。有些东西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只要离开了,就失去了资格,对不对?
开车离开这里的时候要先拐一个大弯,路渐渐消失在山间。先是江水,然后是房屋。
在姨妈家帮手做饭,狠狠地对付一个长得憨态可掬的洋葱。第一刀,舍利塔放着遥远的光,数不清的风铃在风中叮当叮当。第二刀,红色的纸和蓝色烟,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磐声穿越石桥的纹路颤悠悠地回响。第三刀,淡淡的玉兰花香就和着月光的韵律,他后脑勺上软软的头发,外婆说,头发软的人会心疼人。表姐关掉水喉,甩了甩手指,顺手扯过毛巾擦了擦,伸过手来帮我擦着脸。看看看,脸又花了是不是?爱哭鬼啊,从小到大都改不了要逞强的毛病,都说了我来切,还来瞎搅和。我笑着,并不反驳她。南方的春节也一样热闹,窗外爆竹烟花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天空,外婆和姨父、父亲在聊着些琐事。没有人记得那个地方,更没有人记得,几年前就已经离开的他,我端着母亲早上出去前先开始熬的汤小心地向外走去。其实早知道了不是?多少过去的,也便就这样,不再回头,如同那滚滚大江。奔流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