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物勒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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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张昌宗生母臧夫人,于新婚当夜被人重击后脑杀害。次日她尸体被发现,上官婉儿因事涉武李二家年轻男女,特别谨慎地请来狄仁杰查办此案。
狄仁杰在臧夫人手中取出这枚鎏金鹦鹉鲤鱼纹银香囊后,只递给二张兄弟和婉儿匆匆辨认过,很快收了起来。婉儿记得当时球心小碗里盛装的是气息淡雅的香丸,她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香囊外壁的罕见纹理上,并没有留心去看碗底有无字迹。
虽然如此,她能确定,当时无字,一片光滑。
婉儿对于文字的敏锐易感是与生俱来的。她眼睛不好,看别的都费力,唯独对字迹铭文,一眼即知,过目不忘。何况碗底镌刻的,还不是容易漏过去的一两个小字,而是整整三行。
“载初元年内金 银作坊院造匠 羽三重四两七”
这个年号,看着也眼熟得很。那是十年前。
“别拦着我……我带这四个逆种去跪宫门,让她把我全家一起杀了吧……放开手……薛郎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放开啊……”
她抱着太平公主。满屋裂碎废墟里,披头散发一身褴褛血痕的太平公主,哭得声嘶力竭,砸烂了手边能够到的一切,不管不顾只往外猛冲。婉儿抱着她,拦着她,也一起哭着,一遍一遍尖叫低喊:
“忍着……要忍着,坚强点,活下去啊……你还有薛郎的儿女,你得养大他们……你得给薛郎留后,你有孩子啊……公主,你可以做到,你是太平公主,你是太宗皇帝孙女,你不是只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无知妇人……你要忍,你还年轻,你能熬过太后……要忍,要活下去啊……”
她们抱头痛哭整夜,婉儿以自己所知六亲九族世间万物赌咒发誓,她此后一心只向太平公主,哪怕要在武太后与太平公主之间选边站队,哪怕为保护太平公主和她的孩子得手刃太后,她也不犹豫不后悔。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住太平公主,才能让她活下去。
一年以后,载初元年,面对太后逼嫁武氏的最后敕令,太平公主反而冷静多了。带着几分轻蔑不屑,她给婉儿展示内宫送来的赐婚贺物,其中就有这枚鎏金鹦鹉鲤鱼纹银香囊。
“要改朝换代了,武氏当有天下。都城也好,皇宫也好,没有前唐李家人容身之地,鲤鱼都得化成鹦鹉,才能乞得性命苛活下去。”她笑着,把香囊往金盘里一丢,“可我要让武承嗣沾一沾我手,那不如立刻从应天门上跳下去——你就把我这原话,去跟太后说。”
武承嗣,奉太后之父香火庙祭者,推动“大周革命”最出力的武家掌事人。恰好他那时候原配发妻病死了,有机会觊觎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然而太平公主死也看不上他,最后自择了武家那一代男丁里脾气最好的武攸暨。
当年九月,改元天授,武太后登基称帝,革唐为周。
婉儿其实并不完全理解为什么女皇偏重武承嗣。可能是因为他能吃,中年后身高体壮肚腹洪大,看上去更有“伟丈夫”气概,拉出来展示不会给武氏丢脸?
要论心思机敏、言语风趣、待人周全,同为太后侄子的武三思,比堂兄承嗣强得多。武三思吃亏在仪表差一点,含胸驼背还有些跛脚。据他自己说,是小时候流放岭南时太淘气,经常挨打,有次打折腿落下的毛病。
倒是没影响他在床帏内的战力。
在心内对自己笑笑,婉儿收起香囊,举步走进狄仁杰的卧室。
小院就不大,院内只有一明两暗三间房,房内青帐布衾,陈设朴素而舒适,正是婉儿熟知的狄仁杰作风。室内唯一略显奢华的,是卧床旁边放置的三兽足莲花盖铜炭炉,形制很眼熟,婉儿猜测是女皇所赐宫中物。
狄仁杰比女皇小七八岁,身体却差得多,深秋时节,卧内同样已生起暖炉。婉儿靠近铜炉,能感觉到热气在消散,应该是炉内炭烧熄了的缘故。
她用手试探,炉盖果然已不烫,于是左手抓开莲花镂空盖,右手抄起靠在铜炉上的长柄火钳。邵王重润也过来帮忙,接过炉盖,婉儿用火钳在炉内拨动余炭,暗自估算时间。
昨天傍晚,狄仁杰在这房内吃过晚饭准备休息,当时添满的炉炭,燃烧至今,差不多是该烧尽了,中间没有再添过炭的迹象。
那块塞在银香囊里的炭粒,应该也是狄仁杰从这炉内取出来的。炉边地上有不少夹碎的炭灰余屑,婉儿手持火钳,想象模拟当时情景:
不知为什么,狄仁杰忽然想试一试这香囊内碗装上热炭粒,摇动时会不会掉落洒出,于是开启香囊,倒出里面原装的香丸——看到了,就是掉落在床边的那一小块棕褐粒——用火钳从炭炉里取出一块红亮燃炭。
燃炭颗粒一般都很大,塞不进核桃大小的香囊里。狄仁杰站在炉边,剪磕修整一番,好不容易才弄出一块小粒,放入香囊合好球体。他放下火钳,走回床边坐下,手握香囊摇晃。也许摇得太猛烈了,碗心炭粒掉出,隔着银球壁烫到了他手心。
狄仁杰吃痛,猛然发作心疾,向后倒在床上,竟无力气再甩开香囊,就在剧痛中过世。炭粒在香囊中继续灼烧烫炙他掌心,直至熄灭。夜中无人,到第二天,来服侍的下人才发现狄仁杰尸身……
不对劲,很不对劲。
婉儿放下端头乌黑的火钳,目光转向床边地上那粒香丸,走过去弯腰拾起来,放在鼻下一嗅。
香气清新淡雅,是她前天在臧夫人婚房内嗅过的那粒香丸无疑。
狄仁杰要在球囊中塞入炭块,得先把这一丸香粒倒出来,似乎没问题。但他就直接打开香囊,往地上一倒?
婉儿熟识的狄国老,查访断案时极度认真严谨,举动端稳有度。他要取出这涉案的关键证物,绝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一倒。何况他还预定今日要入宫面圣,给女皇讲述臧夫人命案情由,得原样出示这银香囊呢。
房内有书案,有坐床,有卧榻。狄仁杰就算疲累不愿多走,取出香粒后,也会稳稳当当放在床头或案上,预备将来再放回香囊中,保持证物完整如初。
婉儿向邵王重润讲了自己想法,重润很赞同。他又抓过床上隐囊,指着布面上的几星浅红渍让婉儿看:
“这两三点,重润以为很象血渍,而且能与狄国老口唇中的血渍对上。不知上官娘子以为如何?”
婉儿低头凑近囊面,使劲嗅闻几下。红渍极少极浅,闻不到什么血腥味,也难判断是新鲜沾上的还是陈年旧渍。但即使是狄仁杰昨夜口唇出血,能导致此症的原因也极多,中毒、闷杀、心疾肺肿咳嗽都有可能。
床褥边上有一处焦黑污迹,更加触目惊心。婉儿问了重润,知道正是狄仁杰遗体被发现时,他右手所在。他掌心烧损得厉害,只隔薄薄一层没洞穿,搬动遗体时,在床褥上留下了些粘连皮肉焦屑。
“这么重的伤……”婉儿喃喃自语,又低头去细看床褥痕迹。残留的大多是黑褐颜色,几乎没有红色。
“上官娘子想到了什么?”重润问。婉儿反问:“邵王见过炮烙活人么?”
年轻皇孙身子一缩,立刻摇头。婉儿淡淡一笑:
“我见过,来俊臣索元礼在我面前审问过犯人……活人受刀刃重伤,会立刻大量流血。炮烙么,出血少得多,可仍然还是有的。狄公手上这伤,已经很重,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血渍啊……”
她闭上眼,先平静回忆那些呼喊惨嚎的受刑人,她记得红亮铜铁具按上活人肌体时,响起的嗞嗞声音和散发出的焦炙气味。伤口周边很快变黑,但也大多会出现水庖脓血,痂瘢多为红黑交织颜色。
方才躺在灵床上的狄仁杰遗体,手掌心的烙洞周围,也几乎看不到血迹,全是焦乌漆黑。那更象是……死后才被烧灼的模样。
昨夜深浓幽暗的墨色里,这卧房中,还有别人。
婉儿机伶伶打个冷战,不觉再看一眼邵王重润。年轻男子体格高大面容明朗,至少阳气重,能给她驱散些忐忑不安。
“二郎问过院内下人吗?昨夜最后见过狄公的是谁?当时什么情形?”
重润一早来此就问过了。那是个服侍狄仁杰多年的四十多岁老仆,昨晚待家主吃过晚饭——只就着两块腌肉喝了半碗粟粥——扶着狄仁杰上床躺倒,就收拾食盒退出去了。约摸半个时辰后,他再进屋服侍狄仁杰洗漱、照料炭炉、准备熄灯,狄仁杰却要他去传命,从角门到小院这一路上都不准有人。
“当时狄公面色身体如何?”婉儿追问,“老人家虽然服用了梁王的药饮,但又说了好久的话,想必累得狠了?”
“是啊,重润也是这么想。老仆说国老脸色灰白,喘气很急,本来打算让宅内留直的医佐来请脉瞧瞧,国老自己不愿意再折腾。他说梁王那药还行,好好睡一觉就成了,老仆又不敢再跟家主争执……”
“脸色灰白喘气很急吗?”婉儿皱眉。这可说是病人劳累过度的迹象,也可说是……中了慢性毒药的迹象。
“医佐今早检视狄公遗体,没发现什么中毒或外力致死的痕迹?”她问重润。年轻皇孙摇摇头:
“这个直宿医佐,我瞧着医术很一般。他只说象是半夜发作心疾致命,也不敢确定,中毒之类他也不敢排除。他已经回尚药局去了,说是要再请侍御医和大理寺刑部的仵作再来看看,确定狄公死因。”
殿中省尚药局是专门负责为天子诊疾合药的机构,职位较高医术较精的是尚药奉御、侍御医、尚药直长、司医等,“医佐”是其中品级最低的,医术通常也有限。女皇敕令尚药局派遣医工,轮流来狄仁宅家当直侍奉,尚药局不敢违制,但这差使没什么油水可捞,只能硬派给八名八品医佐来当苦差。
婉儿和邵王重润在狄仁杰卧室内说话查看着,陆续又有吊客进来。太平公主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婉儿立刻迎上去行礼。
“这几天神都是犯了什么忌讳了,别的没干,天天上门吊丧。”
太平公主叹着气,在小室里听婉儿和重润简单描述狄仁杰死状,又与进门探视的其他客人招呼议论。婉儿抓个空,向太平公主连使眼色,二女借故走出门,找个僻静地方单独说话。
“神皇赐给公主的那枚鱼鸟纹香囊,可还在公主手里?”婉儿开门见山地问。
这话,前天她刚问过一遍。
当时太平公主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大概那物是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唤人翻找半日找出来。一见确实还在,二张生母死后手中握着的香囊,并不是太平公主这个,婉儿松了口气,匆忙告辞回宫。
如今她又问一遍,太平公主也不意外,点头回答:
“我知道这香囊可能有些诧异麻烦,如今都随身带着了。你看。”
她从腰间革囊里翻出那枚干净明亮的鎏金香球,大大方方递给婉儿。婉儿接过来,只见囊心香碗里也装有丸粒,散发着浓郁的百合香气。
她拨启弯钩打开球体,凝目细看香碗底部,果然也有三行刻字,几乎和狄仁杰遗体手中那枚一模一样:
“载初元年内金 银作坊院造匠 羽一重四两九”
只有两个字不一样。造那一枚香囊的匠人留名为“羽三”,这一枚留名“羽一”,这一枚重量多二分。但看铭文笔划分布,基本可以确定这是同一个工匠出品,至少是同一批打造的。
婉儿也拿出自己身上带着的脏污香囊,递给太平公主并说明情形。太平公主接过来打开细看,皱眉问:
“你说害死狄国老的,可能就是这玩意?这不是他从阿臧尸体手里取出来的证物么?结果又把查案子的狄公给害死了?”
婉儿刚想说明“狄公从臧夫人手中取出的香囊很可能并不是这一枚”,忽听小院门口人声喧闹。立在十几步外为她们把风的修多罗过来禀告:
“张六郎来了。”
二女对视一眼,举步走回小院,果然是张昌宗带人来吊孝了。他本来还在为母服丧,一身麻衣都不用更换的。一见太平公主和婉儿,他秀眉紧蹙,行过礼便与二女低声搭话:
“昌宗其实是来向狄国老回复的。昨晚离开时,狄公给我派了个差使,万没料到他老人家竟然……”
说着眼圈一红,险些落泪。一张标致俊脸实在威力无穷,婉儿明知张昌宗和狄仁杰以前曾有过节,不幸灾乐祸就不错,居然还是有些感动。太平公主问:
“狄国老给六郎派了什么差使?”
“就是先母手中握着的那个香囊。”张昌宗答道,“昨日在我家,狄公劳累,梁王和昌宗送国老回家休养。路上梁王先回府去取缓解心疾的药饮子,狄公与我谈起那香囊,说是公主有一个同样的,问我是否曾在神皇身边见过其他人也有此类香囊。昌宗想起神皇说过,十年之前大周开基时,神皇曾命内府造过一批鹦鹉鲤鱼图案的器物,无非冀望二姓融合为一、共享昌盛之意。那香囊是女子佩物,神皇赐给过当时嫁入武氏的几位公主县主,以及嫁入前朝旧姓的武氏娘子。昌宗记得魏王妃也有一个,曾带在身上入大内拜谒神皇……”
他这一说,婉儿也想起来了。
太平公主拒嫁武承嗣,女皇便在李唐宗室女中挑了一个年貌合适的,指婚给武承嗣续弦。被挑中的是高宗大帝之兄蒋王的女儿,原封号“慈丘县主”,武周代唐后被封为魏王妃。
在那一批嫁入武家的李氏女中,这魏王妃的身份地位仅次于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其实也有个“定王妃”的衔头,只是从来没人提——如果这一批鱼鸟纹香囊是统一赐给了武氏妇李家女,那魏王妃肯定会有一个。
“因说起此事,狄国老便托昌宗去魏王府上,查验王妃那一枚受赐香囊是否还在。涉及先母冤案,昌宗自然义不容辞。今日一早开城后,就去了积善坊。”张昌宗说得理直气壮。
其实他是热孝在身的不祥之体,这种时候应当老实守在母亲灵前,根本不该到处乱跑。但守灵哀哭是苦差,莲花六郎捱不住,要找借口溜出来松快,别人谁敢说什么……婉儿腹诽着,只问:
“六郎查问过魏王妃了?她那一枚香囊在不在?”
“不在。”张昌宗摇头,“魏王妃说,昨天早上刚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