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魏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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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招手示意,修多罗凑近前,听女主人吩咐:
“上官娘子要去魏王府,查问魏王妃手中御赐香囊失踪一事。你跟着去瞧瞧,回来向我详禀是怎么回事。”
修多罗应喏,瞄一眼仍在与张昌宗交谈的上官婉儿,低声问:
“昨晚公主曾来狄宅,要不要……告知上官娘子?”
太平公主选择那样的秘密行动,自然是要瞒着世人。但告诉上官婉儿,应该没关系?何况修多罗能确定,她们离开这宅院时,狄仁杰还活着。
“她若不问,你不要多嘴。”太平公主叹口气,“她要问起来,你不必说假话。”
已故魏王武承嗣的宅邸,也在积善坊,和二张生母臧夫人婚宅相距不远,东边尚善坊就是太平公主府和梁王武三思府所在。这几坊一行排开,都直接面对着洛水北岸的宫城,是神都洛阳子城内最显赫地段,坊内除了官衙卫署就是达官贵人宅院。
从尚贤坊狄仁杰宅去魏王府的路径,与回太平公主府的路径几乎相同。这条路修多罗走得太熟了,这几天清晨半夜来回地跑,昨晚更鸡鸣四更还在路上,几乎闭着眼都能走到。
她骑马随在上官婉儿身边,见这位女皇心腹郁郁寡欢,一脸悲戚,于是问:
“上官娘子,死去的狄国老,是个好官吧?”
上官婉儿居然被她逗笑了:“好官……我真是许多年没听人说过这话了。狄公是国之栋梁、神皇肱股,他平生剖断难决疑案无数,不知为多少无辜者洗脱冤情,活其全家,末了自己却遭此结局,唉……狄国老生前就自嘲,他给十殿阎罗、牛头马面找了太多麻烦,只怕要遭地府报应呢。”
修多罗刚识得狄仁杰不过两天,与他没什么交情,但也觉得那老人一身正气又和蔼可亲,对他印象极好。今早在太平公主身边,听说狄国老半夜逝世,她虽然不意外,心里着实难过。听上官婉儿这么说,她硬生生咽回一句“昨夜我就看国老脸色不好”,只问:
“娘子觉得狄国老不是寿终病死的吗?年过七十,也算高寿了。”
上官婉儿摇头不答,摸一摸腰间革囊,忽然问:
“修多罗,前天狄国老从臧夫人尸首手中发现银香囊,除他自己之外,他只递给我和张五郎张六郎看过。然而当时你一直陪随在他身边,你也细看过那只香囊吧?可记得囊心香碗底部,有没有刻上十八个字?”
“十八个刻字?”修多罗努力回忆她和狄仁杰在死去新娘手中找到的金色球囊,她当时里里外外细看过摸过,“没有吧……我不记得里面有刻字,狄国老也没说有。要是一个两个小字被我二人漏过去了,还有可能,十八字,那是好大一篇吧?”
“是啊。”上官婉儿叹息,“我方才问了张六郎,他也不记得有刻字。但他和五郎都是入手匆忙一瞧就递出,香囊刻字那处隐秘,他们可能漏过去。我却记得清楚,当时并没有。如今你也这么说,更肯定了。”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呢?”修多罗方才在离太平公主和婉儿不远处站着,断断续续听到她们说话,大致能明白是怎么个意思,“娘子怀疑,昨晚有人潜入狄国老的卧室,在那个香囊碗底刻了十八个字,然后又用它来谋害狄国老吗?”
昨夜狄宅里那一处偏僻小院,可真热闹啊……
如果有人潜入刻字,会在她们去之前,还是在她们走之后呢?
修多罗在马上仰起脸,努力思考。她自己是在日落傍晚咚咚鼓敲响时,孤身潜入狄宅的。在狄仁杰所居那小院外找了个隐蔽角落伏下,她等到武三思张昌宗离开、送晚饭的服侍下人也离去,谨慎行动,确定室内只有狄仁杰自己,才偷溜进房。
当时老宰相脸色就不妙,面色灰白说话气喘,修多罗心下很不忍。但她是奉女主人之命来的,不敢违令。狄仁杰听说是太平公主有秘事要单独来见他说话,也没推辞,命宅内奴仆清退从角门到小院这一路耳目,很熟练的样子。
修多罗曾经纳闷,夜禁起后,太平公主还怎么能在洛阳城内避人耳目来去自如。没错,她换穿男装再罩个风帽,是不容易显露真容了,可这一路通衢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巡街使、金吾卫队也不是吃素的,遇到个把遮面人骑马夜行,怎么能当成没看见似的放任她乱跑?
换成修多罗自己,她身手敏捷轻盈,一路躲避着禁军爬高蹿低,毫无困难。太平公主和随从可没她这一身武艺……但太平公主自然也有特异本事,修多罗冒着夜色从狄宅出来,去约定会合处通知她时,就明白了。
会合处是在尚贤坊内街角武侯铺。以男装风帽蔽面的太平公主,只带了一个随从——文馆供奉高戬。他二人都一身金吾卫士装束,跟着巡街禁军们一起骑马漫游过来的。
这一套安排布置也谙练得很。修多罗暗自怀疑,太平公主以这种方式来秘密私会狄仁杰,或者其它大臣,不是一次两次了。
略等半更,三人离开街铺,从角门进入狄宅。太平公主自去老宰相卧室内与之密谈,修多罗和高戬在院门内外守候望风。
修多罗留在院内,隐约能听到从窗子传出来的话声。似乎里面那两人谈得不太和睦,时时有提高嗓门的争执声传出来——主要是太平公主的——让修多罗越发担忧狄仁杰的病体。
好在相谈时间并不长,太平公主出门时,狄仁杰还能颤颤巍巍地送她出房。室门打开,里面灯光照射出来,立在太平公主对面那略显佝偻的男子身影,是狄国老无疑。
太平公主虽然很不高兴,到底敷衍了几句“国老保重”之类场面话,才带修多罗走出小院,与守在外面的高戬会合。修多罗出院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见狄仁杰已关上房门,窗子上仍有人影晃动。
之后三人又与那一小队货真价实的巡街金吾卫会合,一路无言骑行回太平公主府。修多罗已经两个夜晚没睡好觉——之前一夜,她怀揣着那青铜獬豸偷入侍郎宅,在婚房院外墙下挖土埋藏来着,也是辛苦的体力活——那时倦乏不堪了。总算太平公主没再给她派什么差使,只嘱她好好去歇着,自携高戬回卧房。
阿追入宫去侍奉女皇,高戬一下子受宠多了呢。
修多罗回自己卧房,倒头就睡,一夜无梦至天光大亮。被人叫起来后,她才听说狄仁杰病死了,太平公主急着到狄宅看视情形,命她随侍护卫。
所以如果有人在狄仁杰握有的那香囊上刻字,又害死他,那会是在什么时候?谁干的?为什么?
修多罗想得头疼,心知自己一点都不擅长缜密思索、推疑断惑,很想把所知一切都告诉上官婉儿,让这位巾帼宰相来负责想事。可太平公主又不准她主动告诉婉儿昨夜的事……
“修多罗,”上官婉儿忽然叫她,“一会儿到魏王府,见了王妃,你可不准大惊小怪。魏王妃生过大病,如今形象比较……可怕。”
“啊?”修多罗愣了下,“怎么个可怕法?麻疯癞疠?”
嵩山上有福田院,几处寺庵共修同养的,专用来收治贫苦病人。修多罗奉师命去送过几次施舍米菜,见过那些为亲所弃的丑怖病人,当时确实受过惊吓。婉儿却摇摇头:
“魏王妃脸骨碎过,面容是歪的,一只胳膊也抬不起来,多年前就开始断荤修行。魏王薨逝之后,她一直在府里西佛堂诵经守丧,从不出院门一步,也极少肯见外人。”
“面骨和臂骨碎折过吗?”修多罗随口应道,“这倒象是挨狠打受的外伤,不象生病落下的症状……唉?真是挨打?”
一见上官婉儿脸上表情,她后一句话不过脑子,自行出口。婉儿叹气:
“我就是怕你这样嘴上没把门的,才提前预警。朝野上下都知道魏王妃是因为禀赋不佳,反复生病卧床,才落下一身伤……病。什么打不打的,你可别当面给人家难堪,替我和公主作祸。”
修多罗应喏了,想想还是忍不住,低声追问:
“她都贵为王妃了,怎么还有人打她?反复打?是她婆母干的?还是……神皇看她不顺眼?”
婉儿横她一眼:“神皇哪有那个闲心为难纠结小辈侄妇……魏王梁王的生母,早在他们全家流贬岭南的时候,都没能熬过去。魏王妃上头没婆母。”
“哦。”修多罗懂了,“那就是魏王武承嗣爱打婆娘——怪不得公主死不肯嫁给他。”
婉儿一哂:“要是太平公主嫁过去,再借魏王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对神皇爱女动手。正因为娶不到公主,只能娶个失势宗女县主代替,魏王才愈发不忿,一喝醉了就拿继妻出气。天底下殴妇恶男何其之多,恶行恶状能惊动神皇,专门召他进宫,为房帏事呵斥贬责他的,也就魏王承嗣了。”
她语气中嘲讽痛恨之意甚为明显,而且似乎还没说够,想想继续道:
“据说魏王原配发妻也没能强到哪里去,虽然生养了不少儿女,一样受苦遭罪。她死的时机也真好,正巧是薛绍一家卷入谋反,太平公主刚守寡,魏王发妻就暴病而亡。当时人都觉得,神皇爱女嫁武氏宗子,天作之合呢。若能再生下个嫡子来,合并二姓之长,大周皇嗣无他落之理。”
修多罗再懵懂无知,也能听明白上官婉儿言下之意。她叹道:
“怪不得高六以前说,公主不肯嫁魏王,也有一半原因是要保护两位兄长和他们的子嗣。我当时还不懂,高六也不肯详解。娘子这一说,我才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上官婉儿再横她一眼,“本来两家就微妙,进魏王府以后,你最好把嘴闭上,别给人再落下话柄。”
修多罗点头应喏。虽然如此,进府见到魏王妃——原封“慈丘县主”的太平公主堂妹以后,她还是忍不住怒意上头。
其实她几乎没能看到这位年轻王妃的容貌,因为对方一直缩着身子低着头,从来不肯抬脸与婉儿她们对视。
魏王妃长跪地上,身材瘦弱,右手臂虽缩在缁衣袖中,仍能看出僵直萎缩之状。她头上裹了一顶青布尼帽,帽缘外露出的头发焦黄稀疏,身体蜷成一团,几乎只有修多罗一半大小的模样。
她也不肯开口说话,整个问话答对全由身边一个中年女尼代劳。问到她时,她只点点头或“嗯”一声确认,好象整个人就只有这一口气撑着。
修多罗跟着太平公主,见过不知多少位李武二姓贵妇。大致说来,唐室李家的女子从小娇养,大多白净秀气举止矜持,不落世人褒贬,比武氏女强得多。被折磨得如此凄惨憔悴的李氏宗女,她还是头一回得见。
上官婉儿来此之前,已从张昌宗口中得知魏王妃那枚“鎏金鹦鹉鲤鱼纹银香囊”的失踪经过。她再当面复述一遍求证:
“昨日清早,开城不久,有三名男装女官进府,出示金龟符,自言乃是神皇遣来,追索魏王妃受赐香囊,口气甚急。府上信以为真,连忙寻出香囊呈上,那三女接过后转身就走,未曾给予收据,府上也未敢索要。到今日张六郎来问之前,府上还一直以为那三女官真是神皇遣来的,万不敢怀疑竟有胆大妇人敢冒充敕使……是这样么?”
魏王妃和她的侍奉女尼均伏地称是。上官婉儿又问:
“那三名女官是何模样?所出示龟符,可与此相类?”
她摸出半片金龟,递给对方看。获肯定回复后,她翻过龟符,露出腹面,指着上面刻的字迹再问:
“此龟符为神皇赐我,上书‘尚宫上官氏’及一‘同’字。昨日那些女官的符腹刻字是什么?”
魏王妃和女尼们都叩首连称“死罪”。原来昨日那三女官只将金龟握在手中一晃,魏王府中便都对她们的身份深信不疑,哪里有人敢要求查验符上文字?
追究起来,这当然要怪魏王府审核不严。但修多罗看看上官婉儿和自己的一身男装打扮,心知大周帝国女皇坐朝,手段严酷冒犯不得。男装女子在这神都城内冒充宫官、招摇撞骗并不困难。
魏王妃没有亲生子女,她所居佛堂、身边侍尼都显敝旧俭朴。想来武承嗣死后,她虽仍保有嗣魏王嫡母的名头,如今当家的小魏王武延基和其他武家人,待她也不怎么样。要求她和这几个侍尼胆敢验证龟符,未免强人所难了。
上官婉儿再问那三个假冒女官的相貌衣饰,也不得要领。三个女官都是二三十岁年纪,“皮肤白晳细眉细眼的”,听上去倒象在形容婉儿本人。所穿衣袍也是宫中女官常服的朱红色圆领缺胯袍,头裹幞巾,浑身上下没一点破绽特异。
张昌宗早上来魏王府询问时,一开始也以为真是宫中女官出来传敕,收走了魏王妃手中银香囊。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遣人去迎仙院询问一番,才知女皇并未下敕,那三女官居然是冒充的。
“既然如此,神皇赐给魏王妃的香囊,内有刻字,王妃应该是记得的?”上官婉儿无奈地问。
魏王妃虚弱地点点头。侍尼弯腰将耳朵凑近她口唇,听她声如蚊蚋的细语,再起身大声复述:
“香囊内有小碗,碗底刻字三行,是‘载初元年 内金银作坊院造 匠羽三 重四两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