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重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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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捺着好奇心,李重润没随众人去后院围观“祥瑞出世”。他打算等二张兄弟回灵前,就告辞陪母妹回东宫去。
不是不想看热闹。眼见连狄仁杰那等德高望重的老臣都被吸引过去了,他李重润才十八岁,正是轻狂好事的年纪,哪有不爱玩的道理。
能有毅力硬生生定住脚步,是因为昨晚家里那一顿父母责骂。
其实连父亲的教训告诫,他都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武周皇太子这两年……怎么说呢,李重润私下评判……愈发不太象正常人。一时凶暴如虎,一时怯懦如鸡。
不不不,说错了。
在自家儿女奴婢面前凶暴如虎,在女皇二张诸权臣面前怯懦如鸡。
倒是母亲韦妃的话,李重润不能不上心。流贬房陵受罪苦捱那些年里,母亲早就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
昨天重润从侍郎宅回到东宫时,母亲正换素衣准备进大内去。她时间不多,一手把重润拉到帷帐后,趁着父亲还没来,匆匆忙忙哑着嗓子对他说:
“娘就你一个亲生儿子,我母子两个是一条命。别的不罗嗦,神皇快八十了,没剩几年,我一家子蹲这牢里数着日子煎熬。能熬出头,你阿耶接大位,什么都好说。熬不出来,有个风吹草动,全家粉身碎骨。你看看你那些叔伯堂亲,高祖太宗成百上千儿孙,如今一共还剩几根骨头?阿淳你也不小了,人也不蠢笨,你阿耶如今身体心智都大不如前,能勉强维持外头一个虚架子,已经不容易……全家人只能指望你,我就——”
太子妃捂嘴失声,重润一时心下大悔,跪倒向母亲谢罪,赌誓再不敢放纵惹祸。
每当这时候,他心头都会涌起痴念,还不如自己一家没回洛阳,仍在房陵那山高路远草木䓤茏的荒野里住着。一家上上下下几百人,占了好大一片庄园田地水碾山林,怎么也冻不着饿不着,就少穿几件华丽衣裳、少用些精致器具而已。
那十几年,他和兄弟姐妹读书习武之余,天天在屋外奔跑骑马玩耍。出一身汗,滚一身泥,说不尽的自在快活。母亲也不象在洛阳这样如此着意正庶之分,他和大哥重福、弟弟重俊重茂成日厮混在一起,上树下河无所不至。
只要没有京师使者前来,只要能暂时忘掉老祖母和父亲短暂坐过的皇位,一家人就过得很顺遂安乐。
前年,一骑使者持诏把他全家秘密召回洛阳,父亲被复立为皇储,家人入居东宫。从那以后,重润觉得自己进了富贵牢笼。
他和兄弟们虽然都封王开府,名义上均在神都城内赐宅,但父母拘管严厉,所有儿女都不准擅出东宫,生怕他们在外招惹祸端。每日行动,就是随父母入宫去向女皇请安尽孝、回东宫自己居所读书练武,连跟兄弟姐妹们多聊几句的时间都没有。至于邵王府的外属府官,他两年间见过的应该不到十人次。
重润至少还能见见外人,他的妹妹们,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母亲韦妃除重润外,又生过四女,一女在房陵夭亡。偏远谪所不大讲究男女大防,兄弟姐妹都从小一起疯玩到大,手足情深。幼妹裹儿生得娇美聪明,最得父母宠爱,兄姐也都惯于让着她几分。所以婚礼那晚,裹儿闹着坚持不肯回东宫,又扯七妹仙蕙留下陪她,重润也就笑着答应了。
最多第二天回去被父亲抽一顿鞭子么……李迥秀与臧夫人这么热闹华贵珠玉琳琅的婚礼,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得见呢。
一念之差,他兄妹三人就卷进了凶案,没法再轻易脱身。
替父亲来给二张之母贺婚的是李重润,替父亲来给二张之母祭吊的还是李重润。今日前来,他已没了任何闲游心思,只想赶紧行完礼,把母妹送回东宫,一家人谨慎安生地度过这阵风头。
后院人群三三两两散出,回到前堂继续守灵,所有人都在议论太平公主侍人发现的那什么神兽。其中有四叔相王旦的几个儿子,三郎隆基回至前院,左右瞧一圈,直奔重润过来问:
“阿兄可看见姑母家薛二了么?”
李重润三岁随父母被贬边荒,十六岁才回到都城,本与叔伯姑母的儿女都不亲近。但隆基这堂弟性情豪爽开朗,跟谁都自来熟,算是女皇孙辈里与重润相处极好的。重润微笑答道:
“薛二郎好象被打发到东序去跪听诵经,和他兄弟一起——后院里到底挖出了个什么来?”
他毕竟没法完全抑制住好奇心。见他问,李隆基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给他描述一遍。还没说完,重润一抬眼见狄仁杰颤巍巍被扶过来,忙与隆基上前行礼。
狄仁杰今日进侍郎宅后,一直在和几个武氏子弟说话,李重润已有些不安。他在房陵时,就听父母闲谈过这位前朝旧臣断案如神的故事。虽然深信狄仁杰是不折不扣的“大唐忠臣”,会竭力扶保自己一家,可……这老宰相也与女皇君臣知遇、恩情深重,同样不大可能公开折损武氏。
二张生母遇害,凶手如果排除下人和外来盗贼,那就是武李两家的年轻王公嫌疑最大。
狄仁杰欲向重润行礼,重润忙扶住,连称不敢。二人谦让一回,狄仁杰问:
“昨日在这宅里,老臣曾请邵王代劳,询问侍郎宅马棚家人及本坊巡街使,确认嗣魏王、梁王世子婚礼当夜动向。不知邵王可曾询问完结?”
案发当晚,嗣魏王武延基和梁王世子武崇训曾长时间离席外出,有机会翻墙杀害老新娘臧夫人。他二人声称自己是去试乘打球马,有不少人证。狄仁杰行动不便精力有限,李重润昨日自告奋勇去替他查证——所以回东宫很晚了。
“上复国老,重润昨日问了本府的马房总管,以及积善坊街铺金吾,确有人看到魏王兄弟俩在外跑马,时间不短。”李重润答得有些不情愿。
“时间不短,是跑了多久?”狄仁杰追问。
“一顿饭左右吧……”李重润犹豫。狄仁杰再问:
“邵王可记得从魏王兄弟离席,到他们再入席,约摸间隔了多久?按他们所述行程,时间可否能对得上?”
李重润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临淄王隆基在他身边插话解围:
“这好办,我陪着邵王兄,骑马按他们昨天所述路线方位,再去跑几圈,计数时间算算就行。我记得魏王他们昨天是说,在本坊十字街上从北往南跑到坊门,又折返回来,一共跑了有四五圈?这又不难办到。”
确实不难办到。要是在昨天,李重润会兴致勃勃地和堂弟一起跑马计时,当个乐子来玩。可经历过昨晚的父母警告,他今日只想早点抽身,离这凶案越远越好。
“既如此,送佛上西天,就劳烦邵王和临淄王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吧。”狄仁杰叹息,仿佛全没注意到李重润脸上难色。
李重润绞尽脑汁,还要想法推托,堂弟隆基一掌拍在他肩上,大笑道:
“阿兄就别躲懒了。隆基自己出去打马跑几圈倒没什么,可我在那夜也有行凶杀人嫌疑,诬陷栽赃魏王兄弟对有我利。我独个儿去验证他兄弟的行迹,要是回来说对不上号,估计就是他俩干的,那谁信哪?不光得你和我一起,还得再请狄国老给加个人,魏王府梁王府的人最好。三几双眼睛看着,出来的结果才不好造假呢。”
他这一说,不但李重润笑出声,狄仁杰也捋须笑道:
“临淄王快人快语,且心性聪颖见事明彻,老臣也不必虚言诳托了。就是如此,老臣再去请梁王指定一人,与大王等同行便是。”
这就实在没法子了。李重润只得答应下来,先去后院向母亲禀告。果然,韦妃一听就柳眉倒竖,又要发脾气。等听说是狄仁杰指定他来办这事,又有相王之子和梁王府的人一起参与,韦妃才勉强收敛怒意,叹道:
“狄国老的面子不能驳。既然这样,你就去吧——别节外生枝,赶紧办完差使赶紧回家,明白吗?”
重润应喏,一扭头瞄见上官婉儿和正在院内角落,和仙蕙裹儿两个妹妹说话,心里又是一跳。
出到外院,临淄王隆基已牵着马在等他,所牵骏马正是前夜武氏兄弟声称自己借骑的本宅“打球马”。要随他们一同出去跑圈的,则是梁王庶长子武崇谦,那是武三思刚刚应狄仁杰之请亲自指定的。
武崇谦之弟崇训,下个月就要和重润幼妹裹儿完婚,三个年轻人说起来都是近亲。他们牵马客套着往外走,路过东廊下,只见二张请来的诸高僧仍在奏乐诵经,下面黑压压跪了一地信众,太平公主所生两个儿子都在其中。
“薛——”
李隆基张口欲呼叫,又及时止声,没敢扰乱那边气象严整的经会。重润忍不住低声提醒他:
“三弟别造次,不是在自己家里。你又还担着风险干系。”
婚礼那一夜,李隆基和薛崇简也曾长时间消失,说起来“杀人嫌疑”比武氏兄弟还大。狄仁杰这边安排重润等人来验证武氏兄弟的行止,想必同时也在查问能证明隆基崇简清白的证据。
但愿能早点彻底查清,洗脱相王太平公主——以及皇太子——三兄妹一家。现今世道,谁乐意被二张兄弟惦记着……
李重润、李隆基和武崇谦各带家奴,骑马出侍郎宅,按照武氏兄弟所说路线方位,在积善坊十字街上来回跑马。白天坊内路上行人远比夜里多,奴仆们先撒出去站街禁行,控制住人流。三人尽力跑了四五圈,计下时长,再对应那晚武家兄弟的失踪时间,讨论了好久,最终得出结论:
武延基、武崇训二人离席那一阵子,时长不够。他们不太可能避开众人眼目,爬墙进后宅去杀害新娘,再原路返回,若无其事回席继续宴乐。
重润心内有些失望,表面上自然还得应酬着武崇谦。此时已近黄昏,三人回侍郎宅还了打球马,一问狄仁杰所在,宅内奴仆回道:
“狄国老劳累过度,吃过午饭就身子不大好。六郎和梁王亲自带人送国老回宅休养,六郎至今还没回来呢。”
三人听罢,并没觉得讶异。狄仁杰年过七旬,向有宿疾,因病致仕在家退养好久了。这回他应上官婉儿之请,连续两天到侍郎宅查案,确实容易劳累发病。但重润三人办的差使又是狄仁杰亲自交代的,似也不该拖延。三个人商量一下,决定去狄宅当面求见国老回话。
狄仁杰所居尚贤坊,在神都洛阳正南方,紧靠南城墙,离皇宫极远。据说狄仁杰致仕时,女皇本来要在城北诸坊赐第给他,以备时时引他入宫咨询。但狄仁杰自己为表明远离朝政的决心,固辞不就。他打算回河阳老家去,连京城都不肯呆了,女皇又坚执不允。两下里争执的结果,狄仁杰仍住在早年置下的尚贤坊旧宅中养老。
一路谈说,主要是武崇谦在讲述朝中故事,隆基偶尔补充,李重润只是微笑静听。他自己见闻不广,堂弟隆基也从小和父母兄弟一起囚于内宫,刚放出来没几年。三人中,倒是梁王这庶子行动最自由,对洛阳最熟悉。
到得狄宅,天色已暗下来,重润估计街鼓很快要响了,心里有些着急。进门一问,更是不妙:梁王武三思与六郎张昌宗还在狄仁杰卧内,摒人密谈,不准下人通传打扰。
“梁王和张六郎不是送狄国老回家的么?”隆基咕哝,“怎么送回来还不走了……”
重润再给堂弟一个警告眼色。狄仁杰甚至梁王都还罢了,他们实在是不敢拂逆张昌宗,只能在门阍等着。直等到夜禁鼓咚咚响起,宅内还是没动静。重润左思右想,只得向武崇谦道:
“家严家慈有严命,不准重润在外度夜。我须得回东宫去,今日查证结论,可否由大郎代禀狄国老?若有差池,我明早定省之后,再来此宅求见国老。”
武崇谦在这里等着,陪奉他父亲武三思出来一同回家,是应有之礼。隆基也说得回相王府了,理由和重润一模一样,“父母严令不准在外流荡”。看来臧夫人命案一出,皇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三兄妹都管紧了儿女。
三人就此分手,重润快马奔驰,赶在宫门下钥前进了东宫承福门。父母正在内殿等着他问话,他详细禀明今日所见,又和父母商议讨论半夜,最终母亲吩咐:
“你明日一早,先去狄国老府上,听听老人家有什么话说。唉,这朝廷里如果还有一个可信的臣子,那也就是狄国老了……”
是的,重润知道。正是由于狄仁杰和他同僚密友想尽办法反复进谏,女皇才下定决心召回庐陵王复立。狄仁杰是他一家的“大恩人”,也是太宗、高宗两朝旧主的忠臣,是父亲在朝中最稳妥的依靠。
次日清早,宫门城门在鼓声中依次开启。重润轻骑简从,乘马度过天津桥,一径冲向城南狄宅。
秋日的晨风越发冷了。路上行人寥落,他不耐烦等导骑喝禁避道,自己纵马奔驰,很快跑入尚贤坊街。还没进狄府大门,李重润就觉得情形不太对头,门上人进进出出,都是一脸仓皇悲丧神气。
阍夫上来迎接邵王仪驾,重润等不及行礼,抓着人就问:“宅内出什么事了吗?狄国老可安好?”
“大王恕罪,家主昨夜……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