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饭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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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多罗直起酸痛腰肢,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窗外天色已黑透了。室内倒还明亮,为了修补摊在地上的缀宝锦帐,卢娘子命人在四边靠墙都立了高大枝灯,同时点燃了上百支蜡烛,灯火耀眼。四五个织绣婢妇伏在锦帐上不停穿针引线,修多罗根本帮不上忙。
她倒也想上手来着,捏断两根针以后,被卢娘子请到一边“监工即可”。
其实卢娘子很想直接把她轰出去吧。自从她劫持划伤了张昌宗,这老妇人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但“七宝帐”事关阿追生死,修多罗可不能任由张家下人在这里折腾。万一她们又以次充好,偷换私藏帐上宝物呢?
……真偷换了,修多罗也看不出来。
这帐子挂在臧夫人婚房里时,她进进出出看过几遍,印象也只有“帐上悬挂了好多金银珠宝饰物”,具体都挂了哪些、一共多少,她不可能记清楚。好在这府里受赐时倒留了个帐目,卢娘子命人拿来,又唤来宅中针线手艺最好的几个婢妇,对帐修补,瞧着还算可靠。
依修多罗和阿追的急性子,最好今天就修补完成,能让阿追拿上,在夜禁之前回宫去向女皇复命。但卢娘子和上官娘子她们都说不可能。
把那些饰物缝缀回去还罢了,最麻烦的是锦帐上扯裂的那些口子,要修补成跟原先一样、不细看瞧不出来,是极细致的手工活儿,不是一两天之内能完成的。眼见时近黄昏,上官婉儿和阿追都走了,说要先去太平公主府一趟,再赶着回宫。
听说去公主府,修多罗还习惯地起身,打算一起跟回去。婉儿揪着她领子训斥:
“你还敢回去见公主?你知道你给公主惹了多大祸吗?公主舍出这么多贵重首饰致送五郎六郎,你刀子一划,全白费了!我要是公主,我就先打你二百杖,再把你捆成粽子送回这宅第,是蒸着吃还是过油炸,任凭五郎六郎作主!我和阿追这么赶络,是要去公主府给你求情呢,你个小疯子!天幸邵王答应暂时收容你,你就好好跟着邵王服侍他几天,等公主消消气再说吧!”
修多罗垂头丧气,只得应下来。阿追也过来嘱咐她几句,无非是叫她安生些,不要再闯祸。在宫内女皇身边呆了一阵,这小子看着倒似沉稳多了。
不过,“好好跟着邵王服侍他几天”……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多谢娘子说服邵王收留我。”修多罗向上官婉儿低声道谢。尚宫女官从鼻子里笑出一声:
“不是我说服的,是邵王主动开口要人。奇怪,他居然看你挺顺眼……他要你帮着他内外查访臧夫人案,你是个女子,在贵家娘子当中跑腿问话方便。你要是还没全疯,就乖乖听邵王的话,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再惹麻烦!”
“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好象更是那个意思了呢。
上官婉儿和阿追走后,修多罗索性坐在地上,看着卢娘子她们一处处修补宝帐,有细微活计,还爬过去装模作样地盯视监督。这么一直折腾到天黑,她又累又饿,又不好意思开口找卢娘子要饭吃,想想生出个主意来。
她去找邵王重润。既然她被临时指派给邵王使唤,主人总得管她吃饭。
说走就走,她跳起身,跟卢娘子打个招呼出门,又问了下人,得知邵王住在后堂之东的边院里,便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路很熟,那边院就是臧夫人新婚之夜,她和婉儿及众郡主县主留宿的女宾住所。如今闲下来,由邵王重润一行主仆暂时落脚,空房子应该也挺多的。修多罗觉得自己能找一间暂时住几天,等太平公主消气……
迈入院门,她一眼看到女皇嫡孙。
这边院里的客房是联成排的一长列,廊上出檐很深。长廊尽头,烛光摇曳,李重润正盘膝坐在一小床上,伏案阅卷书写。
深秋凉夜,天气已经很冷了。修多罗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房去看书,偏要在半露天的廊下摆置书案坐床、灯烛笔墨……她悄没声地移动脚步靠近他,象在水面滑行一样,安静欣赏这个好看男子越来越大的侧影。
单以容貌而论,邵王自然比不过阿追,及太平公主收在身边的那一堆如花美男。但暗夜中的小小一簇火光,照映得他眉宇深邃、凝重沉静,那又是男宠面首们没法比拟的气度了。以修多罗的性子,居然也没敢在他跟前撒野,走到离书案两步远处,老实跪坐下来。
衣袂翻飞,烛焰摇动,明暗变幻,邵王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影,吓一大跳:
“你——哦,修多罗小娘子。”
“婢子拜见大王。”修多罗伏身叩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嗯……七宝帐修补好了吗?”邵王同样语调不定,迟疑问出这句,似乎才想起来修多罗这大半天去干什么了。
修多罗抬起身摇摇头,向他简述卢娘子等人的修补进程,但发现他并没认真听。邵王目光迷茫,大半时间盯着院里。修多罗也顺他目光看了下,今夜月色不错,院内假山花木都能看清楚,可也没别的异样。
说完“七宝帐”相关,二人又沉默了,没什么话可谈。修多罗腹内忽然叽哩咕噜几声,静夜中分外响亮。
邵王显然是听见了,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诧异地望她。修多罗脸上一热,苦笑:
“大王,婢子一整天没进食……快饿死了。”
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宗室皇孙,大概一辈子都没挨过饿吧……邵王唇角上挑,忍不住笑了,即唤随身奴去传餐食。
原来他身后的房门之内,就有僮奴候着,闻唤亮点室内灯,应声而出,一溜小跑出院。修多罗瞥一眼房门内,见已铺设齐整,便问:
“外头很冷了,大王怎么不进房内去看书?小心着凉。”
邵王皱皱眉,只回:“屋里太闷,外头清爽些。”
他自己选定留宿的这间客舍,在边院最北头。如果修多罗没记错的话,婚礼那一夜,这间是他两个妹妹东宫郡主过夜的客房。门对面的院墙上,应该还有杀害臧夫人凶手的攀爬痕迹,墙下则是修多罗掩埋那“獬豸瑞兽”处……一想到那玩意,修多罗不禁心虚,忙岔开神思。
“这几天,宅内神鬼吉凶的事太多了,”邵王又说,“方才李侍郎又提到,臧夫人身死,似乎有鬼怪作祟。我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目睹些迹象。”
“鬼怪作祟?”修多罗却不知这个,邵王便向她略述李迥秀新近恢复的记忆,那一夜婚房中的“阴风”和“胖大男子白影”。侍御医的针药齐施,也就发挥了这些效用。李迥秀甚至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当时看到了那些鬼影,再逼问他紧一些,他就又开始头晕目痛。
两人说着话,东宫僮奴督率侍郎府下人抬了一张食案过来。他显然传的话是“邵王要用餐”,侍郎府给送的餐食相当丰盛,案上摆了十几只碗碟,都满满当当。
还没近前,修多罗闻到饭菜香气,肚子又叫起来,便起身向邵王道谢,又叫那僮奴找间空屋,把食案抬进去。邵王却摆手阻止她:
“你就在这里进食吧。我还有话要问你。”
呃……皇孙要看着她吃饭吗?
修多罗一犹豫,僮奴下人却只听邵王吩咐,当即将食案放在他书案旁边,又从温水桶里拿出碗箸摆好。这也没办法了,修多罗盘膝坐下,目光一扫案上碗碟,脱口问:
“没肉?”
“……”廊下一片寂静。李重润看了她半晌,叹气:
“侍郎宅在守丧,开出来的都是素斋——”
对了,是这个理。如今在这府里吃饭的人有一半都是和尚尼姑呢……修多罗脸上又一热,刚伸手拿起筷子,忽听邵王道:
“对了,刚想起来——阿谢,东宫晚间送来的食盒里,应该还有烧肉,你去取来。”
阿谢就是他的随身僮奴,听主人如此说,答应着起身进房内,拿出一套三层螺钿雕漆大食盒,一见即知是宫中物。听语意,这应该是东宫送到侍郎府,给邵王的晚餐。
食盒打开,修多罗看到内里还是满满的鱼肉点心,不过略动了几样,看来李重润没什么胃口,吃的不多。阿谢不太高兴的样子,却也不敢违令,从盒内取出一碟烧肉放到修多罗面前食案上,修多罗忙又道谢。
这碟烧肉是一整块羊排肉,并没分切。如今冷了,看样子还有点坚厚筋节,用筷子肯定夹不开。修多罗也没多想,又抽出腰间小刀子——就是白天抵在张昌宗颈前的那一把——上下挥舞,寒光纷洒,顷刻间分骨剔肉完毕,碟子里整整齐齐码起一垛羊肉条块。
她又就手从食案上拈起一枚小胡饼,用刀子从中剖开,往里塞了满满一箸子羊肉,送入口中咬下。肉块虽是冷的,胡饼却还温热,一嘴下去油香四溢,她差点没连自己舌头一起吞下肚。
满足地轻吁一声,修多罗抬起眼,却见邵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唇边笑意压都压不住。
在这么热切的注视下,自己一个人大快朵颐,实在别扭。修多罗想了想,又剖开一个小胡饼,塞了羊肉进去,递给邵王。她嘴里满是肉饭,说话不便,干脆就不说话了。
邵王居然很顺理成章地接过来,也咬一口,又夸她:“你刀子使得真不错。”
修多罗百忙之中腾出嘴,回了四个字:“只会这个。”
那金柄小刀子切割完羊排肉,就放在食案上。李重润边吃饼边向下看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日间你割伤张六郎,也用的这个?”
“嗯。”
“那——你擦了吗?”
修多罗一怔,回想半日,含糊道:“应该擦了吧……”她实在记不起来。
邵王对着手里剩下的半个胡饼皱眉,又摇头笑笑,竟没丢,张嘴又咬一口。修多罗也忍不住笑了,心情又畅快几分。
“大王要问婢子什么话?”
把肚子填半饱以后,修多罗终于有心思问起这事。这人把她留下看她吃饭,总不会是因为喜欢她的吃相?
李重润想了想,问:“前几天你陪侍上官娘子去了魏王府,是不是?听说臧夫人手里发现的银香囊,原本是神皇赐给魏王妃的?”
原来是这事。修多罗一边打扫余食,一边向他讲述自己和上官婉儿在魏王府所见,连带魏王武承嗣生前虐待妻子李氏县主的事也讲了。李重润听得剑眉立起,显然在压抑心中愤怒。
“你见过死去的老魏王吗?他长得什么样子?”修多罗讲完,邵王又问。
修多罗摇头。她三年前只在太平公主府待了几天,就被送去嵩山学武了,再回来时,武承嗣已死。她没亲眼见过武承嗣,只听人形容过,知道那是个肚腹洪大的魁伟汉子。
等等。
肚腹洪大的魁伟汉子?
臧夫人死时,房内出现的胖大男子白影?
邵王向她点点头:
“据嗣魏王向上官娘子揭举,他继母李妃长居内堂,或有行妖魇之举……而且老魏王的死因也甚为可疑……”
“那是什么意思?”修多罗皱着眉问,“大王怀疑李侍郎当晚看到的鬼影,就是武承嗣的阴魂?”
“只是个推测,尚无实据。”邵王答道,“明日一早,你和我一起去魏王府吧。我想当面问一问魏王妃和嗣魏王,王妃可能不方便见我,得由你从中传话。”
修多罗吃饱了,示意阿谢等人过来抬走食案。僮奴们又端来盥具服侍他两人洗手漱口,修多罗发现自己居然和邵王一样待遇,颇不自在。
李重润吃完了她递给他的那个夹肉胡饼,阿谢还服侍他喝了一碗温热粟羹。听他主仆二人说话,似乎邵王正经晚饭都没吃这么多,阿谢特意给了修多罗一个感谢眼神。李重润这么年轻高大的男子,饭量竟然这么小,也是奇怪。
或者不是他饭量小,而是心事太重,吃不下?
修多罗自回神都以来,身边熟人,没一个心事不重的。太平公主也好,上官婉儿也好,公主府里的其他人也好,个个都长着十七八个玲珑心窍,日常同时疯转,琢磨怎么害人或者躲开受害。
邵王应该也不例外……眼见他漱完口起身,意兴阑珊地进房,大概准备要睡下了,修多罗也跟着起身进去,反手关上房门。
阿谢没拦她。所有下人一瞬间全消失了。
李重润一转身,才看到修多罗也进来了,微微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你也去找间卧房休息吧……明日要早起。”
修多罗左右看看。条案上只燃着一盏灯烛,晕黄光圈朦胧幽暗,照得这卧室内安静温馨。炕上地方很大,足够睡下三四人,被褥铺设精洁厚实。香炉幽芬袅袅,令人魂醉骨软。
是个……让人很想睡下去的地方。
她不回答,李重润也没再说话,只静静盯着她看。修多罗向前迈出一步,挥出手,推倒他。
一推就倒。他还笑了。
心事很重、没胃口、疲劳乏倦,别人这时候怎么办,修多罗不知道。但她知道太平公主是怎么办的。
太平公主和她弟弟阿追处理这种情形时,都不怎么回避修多罗。
她没经验,可她学这种身体行动很快。
而且,她喜欢李重润。
非常喜欢。